覃墨卿和毛仁兴押着欧孝安,终于回到重庆。 汽车驶过起伏盘转的街道,欧孝安坐在后座,被覃墨卿和毛仁兴夹在中间。他向前探身,才能望到车窗外掠过的山城景物。 熟悉的事物扑面而来,令欧孝安感觉恍若隔世。 山城屋多巷深,有着独一无二的复杂交通。这一段路,道路一边是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边是山坡上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民居。 巴渝民居白墙木柱,白石灰山墙被木穿枋分割成或长或方的块状,质朴中透着古朴的美感。 再往前开,映入车窗的是一片遭过日机轰炸过的废墟,断壁残垣像朝天张着的参差牙齿,其间绽放开丛丛春花。 毁灭与新生同在,废墟里生生不息。 车开进重庆军统站院中。 欧孝安带着手铐,被两名特工架着押下车来。院子里有一株苍劲古朴的黄葛树,正在坠落着黄叶,给初夏带来一丝秋意。 黄葛树有着与众木不同的换叶习性,它会在春末夏初换叶,准备着新芽。 欧孝安被押着走到楼门口,一片黄叶飘落,敲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不觉停下脚步,仰头望这座三层洋楼,有些出神。 覃墨卿跟在旁边,瞅他一眼,问:“别的事都忘了,重庆站的办公楼,总还记得吧?” 欧孝安感觉往事在脑海中纷纷苏醒。他点点头:“记得,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六年前离开,去了上海。” 毛仁兴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走了!你都叛逃了,还装模作样!” 欧孝安转头瞪着他:“我确信我不会叛逃!” 毛仁兴还想说什么,被覃墨卿阻止。她对欧孝安说:“如果你没有背叛,我一定会帮你到底。相信我,也要相信军统。” 欧孝安默然,举步走进大门,踏入狭长深邃的走廊。脚步声回荡,他看向走廊的墙壁,那里悬挂着一些照片。 他脚步一顿,看清了照片上的一个人,喃喃道:“那是……老师,文一山……” 照片中熟悉的面容,像戳到了什么开关,原本缓和复苏的记忆突然汹涌,挟着声和影的碎片呼啸扑来。 ——他拎着行李箱站在一辆吉普车边,老师文一山神情郑重地说:“上海那个生化研究所,是大桥和野的秘密基地。专门研究细菌弹、毒气弹一类的生化武器。一旦投放战场,后果不堪设想。” “老师放心,我一定打破大桥的阴谋!”——那时的他意气风发。 “大桥做事阴险老辣,你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明白吗?” “明白!” “戴老板在上海埋过几条线,都是军统的骨干,他们会帮你打入大桥身边。你到了上海,就去愚园路的奥兹舞厅找楼老板,他是你的上线,会替你做好安排。” 欧孝安笑了:“舞厅老板?感觉给他的身份比我的要舒服。” 文一山有点笑不出来,像父亲看着将要出征儿子,说:“做潜伏工作的,在哪里都不容易。这个楼明远当年在青浦特训班时,我也带过他,素质很不错,你可以信任他。”他顿了顿,问,“不去和静娴道个别了吗?” 欧孝安的笑容落下去:“昨天己经见过面了,只对她说临时有个任务。要是再见面,我怕忍不住跟她解释太多。” “解释什么?” 欧孝安低下头,黯然道:“跟她解释——日后不管听到我的什么传言,好的坏的,都别当真,那都是任务的一部分。” 文一山叹口气:“这话不能说。你还是别见她了。” 欧孝安苦笑一下:“老师,我怕她真以为我是个汉奸走狗,以后跟别人好了。” 文一山深知世道纷乱,人生难免无常,还是强笑着安慰:“没关系,等你回来,我帮你跟她解释!你此去上海,要尽快摸清落樱计划的底细,好好地回来,静娴是个好姑娘啊,别叫人家姑娘等太久。” 他歉然道:“是我耽误你们婚礼了,等你凯旋归来,我一定给你们当证婚人!” 文一山点头,心疼地拍拍他的手臂:“坚持一下,我们很快会击退日本人的,再也不过这样的日子了!” 欧孝安挺起胸:“一定有这一天!” …… 重庆站走廊中,押着欧孝安的特工见他忽然站住不动了,盯着墙上的照片发呆,搡了他一把:“发什么呆呢?快走!” 欧孝安踉跄一步,神情混乱,模糊地低语:“我想起来了,是老师派我潜伏到大桥和野身边的!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昏暗的走廊仿佛变成时间的旋涡,他跌入其中。 —— 欧孝安看到自己穿一身笔挺西装,站在一个台子的一侧。他恍然记起,这是西年前,1941年的春末。 他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台子上面挂着横幅,写着“大东亚和平共荣文艺交流大会开幕仪式”,伪政府旗帜、日本军旗随风乱舞。 对了,这里是上海,虹口公园门口。 台子下,“良民”们举着小小的日本军旗挥舞,记者高高举起相机。 台子中央,站着一个令他憎恶入骨的身影,日本上海特务机关头目大桥和野。 欧孝安想起来了,彼时,他从重庆“投诚”汪伪政府,变成大桥和野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