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开业那天,花篮沿着街面,摆了半条街。 鞭炮声此起彼伏,写满了祝福标语的巨型条幅,从超市二楼楼顶,瀑布似地垂挂下来,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红得火一样。 整条街都洋溢在节日般的喜庆里。 酒席从下午五点夜里九点多才摆完,共总一百零七桌,跟郑老四和周婷婷预计的,没什么出入。 这一整天,周婷婷都在厨房里跟着忙前忙后,厨房里离不开她,周宏也跟着忙得,脚底下装了个风火轮似的,郑老四给他分派的任务是——管车辆,街面上太窄了,他负责把每一辆车,指挥到河坝里的空地上去停。停的时候,也有讲究,人家是要提前走,还是晚一点走,都得问清楚了,才估量的准,停在啥位置适合。乱停乱放的话,要开走的时候,就得大费周章。所以,停车这事,不只看能不能停,还得把如何开出去,一并考虑周全。 这一天下来,周宏腿跑软了,嗓子喊哑了,可他不觉得丝毫的苦,能把一件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妥妥当当,反而觉得,很有成就感。在他自己,这远比在教室里傻坐着,要充实得多。他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做事情,绝对是一块好料子。 这一天,最轻松的,大概要数郑老四了,他只顾着把重要的客人,招呼到麻将桌上,这是不费什么劲的。当然,这事,也只他做得来,换了别人去做,不恰当。那些重要的客人,当然得郑老四亲自出面招呼,这是人情上的讲究。 郑老四的脸上,始终挂着老成、持重,又恰到好处的笑意,迎来送往。 上回,金云鹏来找郑老四,郑老四有一种被游本昌背叛、出卖和算计了的感觉,对游本昌生出了嫌隙与隔阂,可这一回,他依然请了游本昌帮他收礼,游本昌也没犹豫,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能够请得游本昌,这也是一种脸面。 所以,郑老四把那些嫌隙与隔阂,都放下了。 那天,郑老四感觉,游本昌处处都像是在针对着自己,仿佛他跟金云鹏穿的,是一条裤子一样,但其实吧,游本昌并没有算计和出卖过他,游本昌就是个中间人,靠给人牵线搭桥,事情成了,从中拿一点好处费。 那天,为了能够从金云鹏那里拿到事先许诺的颇为丰厚的一点好处费,自然要极力从中撺掇郑老四了。 这些个中的曲折,过了气头上,郑老四当然也能够慢慢想明白的。想明白了,也就不计较了。再说了,自己这里,以后说不准,也还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所以,郑老四买了东西,提着去游本昌家请游本昌帮忙,无疑是有想要修好,消除嫌疑的意思。游本昌何等精明的人,这一层意思,不用想,他都明白的。游本昌其实也没料到,那天会把郑老四得罪了,要不是郑老四主动修好,他也会去找郑老四修好的,毕竟,郑老四那么大一个老板,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难得的资源。 替郑老四记账的,是他族里一位堂兄,他这位堂兄,在小学教了将近二十年的书,秃了顶,大着肚皮,写得一手十分周正耐看的字。办事情,都这样,记账的和收钱的,得有一个是主家靠得住,非常信任的人。两个人收着礼,要当着彼此的面,点清楚了,才记到账本上。 郑老四的这位堂兄,就是郑老四信得过,靠得住的人。 能够被主家信任,委以重任的,脸上少不了都有光彩。办一台事情,像总管、收礼记账的,都得是比较德高望重的人,尤其总管,威望不够的话,再有能力,事情也是不好拎清楚的。以往,当总管的,自然是老支书郑崇德,最近这半年,郑崇德由于风湿病严重,出不了门了。 老支书郑崇德跟郑老四,虽是一族的人,但是,枝杈分得远了。清明祭扫的时节,都是各管各的。论年纪吧,郑崇德只比郑老四大个十来岁,辈分却比郑老四大上好几辈。郑老四叫郑崇德,那得叫一声太爷。 郑崇德刚病倒那会儿,想把总管这事,传承给他儿子郑登富。那一阵,人家办事,到家里来请,他都指派他儿子去。他儿子去了,把事情挑不下来,没他那个魄力和本事,扶不起来。郑崇德原抱着希望,让他儿子多历练几回,多经些场合,自然能够出头。都道是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练嘛。可人们哪有这个耐性啊,一次两次没什么,多有几次,郑登富名声就坏了。逐渐地,村里人家,再有大屋小事,都不往老支书家跑了。 郑崇德于是从此受到了冷落。 郑崇德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原来的村长李海江接替了他,他把他儿子弄去当了村长,一年能领上千八百的工资,凑合着,够一家人一年的柴米油盐。 老支书刚病倒的那一阵,政府到郑老四家,动员过郑老四,给他突击入党,让他接替郑崇德,管理村里的事务。郑老四瞧不上这个,没答应,郑崇德这才有机会把他儿子弄了去当村长的。 郑登富当了村长以后,也还是老实巴交的。郑崇德当支书那会儿,村里的公章,是跟村长李海江轮替着保管的。谁家有个什么事情,需要村里盖章,那都得送点东西,塞点钱才成的。所以说啊,保管公章这个事情,它是能够捞取好处的。郑崇德之所以要四处找关系,把他儿子弄了去做这个村长,看中的也就是这个,没想到,他儿子却是个不争气的,什么好处,都让李海江独个儿给占了。 为这事,郑崇德把他儿子骂过好几回了。 郑登富只说,那种鸡骨头上刮油的缺德事,他做不来。他这话,分明是把自己老子,也一并骂了。郑崇德往往被气得,花白的胡须,微微地颤抖起来,两只眼睛里燃着怒火。郑崇德做支书那会儿,每年吃的,诸如低保金啦,危房款啦,等等回扣,不下一万两万的...... 郑崇德觉得,他儿子这个村长,算是白当了。 郑登富是没捞着什么好处,不过,得了个好名声。人们说得很委婉,说他没他老子狮子吼的那个工夫,但是做事情公道。这前半句嘛,自然讲的,是他没他老子那么霸道,后半句就纯粹是恭维的话了。他是没做“缺德事”,可是,村里的事,大大小小,一概他都做不了主的,所以,公道这两个字,自然也跟他不沾边的。 郑崇德想不明白,自己虎狼的一生,咋就养了这么个窝囊不成器的儿子...... 郑老四家这次办事,郑崇德原以为,郑老四回到他家里去的,别人家有事,不去他家里,他虽然生气,却也不至于到了悲怆的地步......郑老四是本家人,不至于一点颜面都不给的,哪怕就往他家里跑一趟,走个过场,他也是高兴的......可是,郑老四竟然连这一点可怜的颜面也不给他,径直去李海江家,请了李海江当总管...... 得知郑老四去了李海江家那个傍晚,郑崇德在家里,关起门来,把自己灌醉了,一遍一遍地咒骂郑老四是贼眼狼,是吃里扒外的势利眼......骂着骂着,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郑登富听到他老子这边的动静,跑过来,看到他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正自不明就里,他的满腔怒火,忽然又肆意地烧到了郑登富身上......他拿他以一双凹陷的,血红的小眼睛死盯住郑登富,骂道,“你来做什么......你狗日的要有李海江那一口狼牙,嚼得碎人骨头,你老子我也不至于叫人看得这样轻贱......你滚......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那天晚上,郑崇德直闹到半夜,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那天之后,他的气色,更是一天不比一天了。 郑崇德咒骂自己这事,郑老四多少也是听到一些的,不过,没太去计较,只在心底冷笑和鄙视,人活在这世上,面子当然重要,但得自己挣啊,倘若这面子到了需要向人乞讨,需要施舍和可怜的地步,那就没意思了...... 郑老四在心底告诫自己,这一辈子,绝不能活成郑崇德那个怂样......太丢脸了...... 现在,街面上那种节日一般喜庆的气氛,已经沉寂和冷落了下来。除了楼上坐着打麻将的,以及三三两两追逐打闹的孩子,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厨房里帮忙的那一帮妇人把碗筷洗了,又帮着周婷婷收拾街面上的桌子板凳,阿碧和周宏,也跟着在帮忙。郑老四呢,正坐在白天撑起给他堂哥和游本昌两个人挡太阳的那个支架伞底下,跟他们对账。 那底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底下那一壶酒,基本上还是满的,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头顶的那一刻灯泡亮得有些刺目,游本昌在这刺目的灯光底下,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等着他的搭档把账本上的账目再加一遍。 游本昌挎着的那个鼓鼓的帆布包里的钱,是十二万八千一百块,点过好几道了,都是这个数,可跟账本上的,对不起来。他的搭档扯了块纸巾,把厚厚的眼镜片擦了一回,重新戴上眼镜,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翻着检查。 郑老四在一旁看着嫌麻烦,就说,“一两百块钱,对不上就对不上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堂哥不说话,聚精会神地在翻着账本。 游本昌说,“四爷,话不说这么说的,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账目,要是搞不拢,往后,我和老郑我们两个要被人家戳脊梁骨的。” 郑老四也就不再说话。 他堂哥继续往下翻,又翻过去两页,只见他眼睛一亮,说,“找着了。”原来是这一页被他加错了。 现金和账目终于对上了。 游本昌把挎在身前的帆布包取下来,递给了郑老四,说,“四爷,这回交给你了。” 郑老四说,“辛苦了啊。”说着,往两个人手里,各自塞了一个红包,两个人推让一回,也都收下了。 游本昌把红包塞进兜里,站起身来,说,“那我,打麻将去了。”说着,往楼上去了。 郑老四把从他堂哥手里接过来的账本,一起塞进包里,拉上了拉链。他堂哥没有打麻将这爱好,坐了半天,腰酸腿疼的,很困乏了,起身跟郑老四打了声招呼,提前回去了。 郑老四坐在伞底下,又抽了一支烟,等把街面上的桌子板凳收拾完了,才把帆布包交到了周婷婷手里。有几个帮忙的妇人好奇地笑着打听,“四爷,收了多少啊?” 郑老四说,“没多少。” 另外又有一个说,“才不外露的,四爷咋会跟咱们说。” 众人又说笑几句,跟周婷婷和郑老四打过招呼,也都走了。 郑老四把周宏叫过去,把伞和剩下的一张桌子收了。周宏早就希望这一切早一点结束,他还有话要跟阿碧说呢。可是,收了伞和桌子以后,他还得回头跟着阿碧一起,收拾地上那些桌布和易拉罐...... 在街上办酒,郑老四是跟政府承诺过的,要把垃圾清扫干净......他不能言而无信...... 那些垃圾,郑老四装到皮卡车上,倒到河沟里去了。 喜欢大河拐弯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