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暑假,周宏是在小姑妈家度过的。 算起来,周宏跟郑辉,是堂表兄弟,他小姑妈周婷婷嫁的,是郑辉四叔。 那个夏天,躁郁且闷热,穿一件短衫,常也湿哒哒的,风一吹,却很凉爽。 郑辉出事那两天,郑老四在昭通,见一个砂石厂的老板,商谈完事情,就到医院,给阿超办理出院手续。郑老四接上阿超,在回家的路上,才得知郑辉闯了祸。后来,很多人都说,那两天,要是郑老四在家的话,郑辉也不至于出事。毕竟,那么大的事,郑老四知道了,肯定会把郑辉拦截下来。 哪怕是用绳子绑,郑老四也会把郑辉绑在家里,绝不会让他去做那无法无天的事情。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就那样发生了。院子里一些宿命悲观的老人说,都是命里的劫,躲怎么躲得过呢,总归是得去经受的。其实都是郑辉自己惹出的祸事,给他们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命里注定的一般。要怪,只能怪命,不能怪人,也真是荒谬得紧。 周宏很清楚地记得,表哥阿超出事那天中午,他跟小表弟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姑妈和姑爹都上街去了。那天阿超在院子里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埋头倒腾电雷管。阿超是二姑妈家大儿子,在周婷婷家帮着照看一口小煤窑。那段时日,政府对炸药雷管管得紧,阿超就动起了心思和手脚,自己拆改电雷管,拿到小煤窑上去用。平日里都挺顺的,偏偏那日,突然出了事情。 周宏听得院子里砰的一声巨响,出门一看,吓坏了。 阿超站在暴烈的太阳底下,脸上身上全是血,拿剩下的一只眼睛,望望周宏,又望望自己的手,没说话,似乎他自己也还在震惊之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来。 那一只手,手指已经没了,血不断地涌出来,滴答滴答地往滚烫的水泥地板上落,还是那只血肉模糊的眼睛......周宏全身突然透出一股凉森森的寒意,他不敢再细看了,回头跟小表弟说了句话,飞也似地往街上跑去。 姑爹家在镇小旁边,距离街上半公里不到,不过,等到周宏跑到店面里找到周婷婷,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情况说了,周婷婷一听,慌忙打了几个电话,跟着周宏往家里赶。 许多年以后,周宏都还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天一路上的蝉声,暴雨似的密集。风吹过路旁的成片的包谷地和青干树林,卷起一浪一浪的磷白。那电雷管,看起来那么小一颗,威力却大着呢,周宏记得有一次,阿超带他们到河里炸鱼,用的就是这个。阿超选好了水域,把电雷管放置好,叫上他们一道藏身在河岸上的巨石背后,拿一头弯弯细细的线头往电池上一靠,随着耳膜一阵震荡,水花炸起老高,像帘幕一样落下来,没多久,静下来的河面上,就会泛起鱼肚白,拉起网等着就是了。周宏心底一直庆幸,那天,还好他跟小表弟两个人,是坐在家里看电视,若是坐在院子里看阿超拆电雷,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阿超被救护车送去了市医院,一个多月回来,一只眼睛没了,右手只剩下手心手背,和一个秃了一半的拇指,还照样帮着看管小煤窑,只是,小煤窑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地,越来越不景气。郑辉出事以后不久,郑老四索性把小煤窑也转手卖了。 算起来,郑老四家那一口小煤窑,从买进,到转手卖出,不过才一年多两年不到的时间,各样开销算结下来,基本没赚到什么钱,中途还出过一次事故,赔了两万多。小煤窑事故多发,政策也紧,但不少人仍还认为,这里面的钱,还是热钱,好挣,所以,尽管风险高,仍还有人愿意接受。小煤窑转手卖出,不但不亏损,还赚了小十几万。 郑老四说,“这一卖,赚钱亏钱不说,人倒是轻松了不少,以前,老担心,害怕出安全事故。” 小煤窑转手卖出后,郑老四就四处找人,替郑辉的事情打点关系。 周婷婷埋怨说,“自己的事情还忙不好,整日里,这里跑,那里跑,孙子似的,替别人擦屁股,又不是闲得没事干,真是的。” 周婷婷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这般唠叨,不过是为了发泄心底一口闷气,倘若郑老四真不管不问郑辉的事情,她一样要讲的。 这一点,郑老四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跟她争辩。该跑的路,还得跑,该见的人,还得见,该找的关系,还得一一上门去求告。郑老四这一遭跑下来,事情一点眉目没有,心底倒积了一腔的怨愤。电话里,人家都说很忙,登门拜访,有的猫眼里见是他,便装作不在。有一两个还算念一点情分的,请他进门喝茶,劝他这事性质严重,上面盯得紧,打不通关节的,不如等判了以后,再走动。 从县城回家的途中,郑老四心绪一直很低落,回到家里,一屁股陷到沙发里,有气无力。周婷婷正在忙着洗菜做晚饭,见他脸色差,就问,“没找着门路?” 郑老四深深叹了口气,说,“找什么,走哪里,人家都闭门不见,你说,这人咋会是这样的呢!关键时候,谁也指望不上。” 周婷婷一针见血地说,“这有什么稀奇,人在哪里,不是利字打头!以前,人家愿意待见你,那是你能够给到好处,现在呢,都知道,是麻烦棘手的事,谁还愿意待见你,不吃闭门羹才怪。小辉也是,成日里,日子不好好过,就知道打打杀杀,这回还闯下这样大的祸!要真找不着人,判个十年八年的,一辈子不就废了。还有,这下,他媳妇怎么办?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这辈子跟了他,我看,也真是前世的冤孽。” 郑老四有些不耐烦地说,“就你话多,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周婷婷洗好菜,又耐心地捡剥着地上的葱。郑老四说话的语气那样恶劣,她也不往心里去。捡剥着手里的葱,想起昨天的事,又说,“对了,昨天施老板到家里找你,我问他什么事,他说问你那个砂场,还接不接手。” 郑老四说,“他人呢,回昭通去了?” 周婷婷说,“没有,说是要去砂场,等你回来了,让电话联系他。” 郑老四说,“知道了。” 周婷婷说,“你真打算接手啊,那砂场能赚钱吗,要真能赚钱,他那么急着转手?你可要想清楚了啊,接手那么一个砂场,毕竟不是小数目。家里这几年,运道也不是太好,万事都得当心。” 郑老四说,“就你,操那么多心,接不接手,还两说呢。” 周婷婷说,“我这是提醒你,你别到时候,让人家一顿黄汤灌下去,迷迷糊糊的,什么都答应了。”说着,倒了盆里的水,又接上清水,把菜和葱,又洗了一道。 郑老四鼻孔里吹着冷气,不接话。 周婷婷接着说,“今天上午,李曼来家里了,哭得眼睛都变了样了,看着也真是可怜,央告着,要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帮着小辉,度过这次难关。” 郑老四没好气地说,“我管不了,他自己本事那么大,自己惹出的事,自己扛去。” 周婷婷知道他说的是气话,郑辉的事情,他怎么能不管呢!周婷婷不知道的是,他说的自己管不了,这既是气话,也是事实。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决定采纳刘副局长的意见,把这事,先放一放,等判了,再去打点,现在忙也是白忙,没人敢插手的。 虽说等到判了才去打点,那已经晚了,但至少,那样郑辉在牢里,会好过一些。其它的,已经顾不过来了。 吃完饭,郑老四早早地就睡下了。 这些天,他四处奔忙,就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 所以,一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