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上党遗案
“我只有一个政治诉求。” “什么?” 他的眼神落在她眼里,他居然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便是想让张良去死。” 许栀上一次明明白白接受这种恨意的时候还是听赵嘉在牢狱诅咒嬴政。 李斯之前也把张良视作敌人。 他是因为儒法之别。 李贤无疑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许栀不想把感情上的东西拿到台面上讲,感情本就是讲不清楚的。 他说的已足够明确。 她也说得足够直白。 许栀觉得自己的好脾气是被他们给磨练出来的。 许栀把目光回到他手上的竹简。 许栀道:“你愿意专门腾出时间与我说这么多,也不是想与我反目成仇的吧?” “臣说过,臣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案桌旁边的那盏人骑骆驼铜灯上的灯油滴落在地上,在地毯上凝成了白色的蜡泪。 许栀道:“目光不要这么短视。你本来就与我在古霞口救了他。而上一次也是你救了他。你放过他,比要他死容易多。” “公主所言,究竟是为了替我着想,还是为了他?” 许栀安抚他道:“我回来这里就是为了你们着想。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自然是替你着想。你瞧燕丹,我会愿意与他说这样多的话吗?” 许栀见他的神情缓和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 居然轮到她来抚慰他! 或许是想要在乱世之中当一剂良药的用处。 她还是渴望自己能够拨开繁复的繁杂的人心,去窥见一丝善意。 这一次,如果他逼着李贤放过了张良,难保他不会有下一次想要杀他的举动。 她得从心而论,从心去跟他谈,次数多一点,她也不吝啬。 “你想,若这次你保了张家的平安,那么以后你回到咸阳。张良必会知道是你帮了他。而且我听阿枝说,当日在章台宫大殿上。秦舞阳想要杀他的时候,你是上去帮了忙的?” “景谦,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对吗?” 许栀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 她续言道: “如此想来,以后若在儒家那边有一个朋友?以后你父亲推行郡县制的时候,阻力会不会也要小一些?” 先礼后兵的架子搭建了一半,礼的部分做完了。 许栀一把将竹简咂在他身上,试图把他从思索中扯出来。 让他回到现实。 “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若执意想与他为敌,那就做得狠一点吧。区区叛乱,不过是斩首。” 许栀知道他害怕什么,也正是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她承认自己很卑鄙。 “不如让他们腰斩而死。” 许栀话没有说完,李贤浑身一僵,表情已经痛苦。 他盯着她,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但中间又流淌着过去的文字和记忆。 “不。” 她淡然的目光又好像再次把他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噩梦。 蔓延的鲜血扑面而来。 这下轮到许栀不给他后退的余地。 “虽然张良对你完全没有任何敌意。他无条件地把李左车让给你。而且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过你隐瞒了桃夭之死的事情。” 李贤想起在邯郸时,张良特意来提醒他,嬴政临邯郸,要他把桃夭的事情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耳旁响起。 “但你既然要做,不做得绝一点,恐会后患无穷。最后也不过是让我恨你一辈子,最后也不过是会失去本真的自己,让你后悔终身。” “别说了!” “我从未想这样。” 李贤的精神状态已濒临崩溃。 她直视他的眼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明明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却还要加在他人的身上?” 其实在许栀来之前,南郑郡官署里所谓捏造的证据早已被他烧毁,他拿给她看的只是仅留的那一封。 方原送来的箱子里的那些竹简都是颍川郡冯安的罪状,这与张平无关。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张家真的下狱。 李贤清楚,以张良的聪明。 这些捏造的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他一眼就能发现,并且自证清白。 李贤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添堵。 他做出这些表象,只是为了让许栀来南郑郡一趟,让她求他罢了。 虽然她已经从他身边跑远,但只要她能够在最远的地方回头看他一眼,他已经能够感觉到心满意足。 就算做这些事情的过程复杂,也可能让许栀对他造成很大的误会。 但听到她在他耳边说那么多的话,又按耐住自己的脾气,颇为委婉曲折,他还是觉得值得。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把许栀逼急了,她能够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并且还要撒最粗的盐。或者还要拿刀往他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 直到让他鲜血淋淋,让他感觉到痛苦,她才会停止。 许栀要让他感觉到痛,才能够让他回头。 许栀说完话。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李贤也没有说话。 他颤巍地往后走,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岁。 李贤面色苍白,老气横秋地坐在了案桌后面。 许栀以为他是不愿意跟她再多说。她就拿出早准备好的文书。 “我已将原委写成密函,王绾会接手,我相信御史府总有人会查清真相秉公处理。” “大人若愿意,或可回咸阳任职。大人治下的幕僚开支,可皆由永安承担。” 【兼内史,掌治咸阳】 李贤看到了,这职务挺好,但他半晌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 他缓缓开口道,“这是明升实降,我做郡监做得好好地,何必要回咸阳受京官制约?” 许栀环视一周,直视他道:“咸阳为都,到底是要比南郑郡好,你要是很喜欢西南地区,当年也不会执意要从蜀地调回咸阳。” 李贤听到大脑中传来一阵嗡鸣。陈久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泛起波涛,犹如滚滚的洪水摧毁他的一切。这水又变成了鲜血灌满了他的喉咙,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良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许栀觉得有些不对劲,瞥了他一眼。 李贤把手揣进了袖子里,放在案面上,他痛苦地攥紧了手,半低着头,微光投映在他的上半张脸。 他本来就长得跟个狐狸精差不多,拿脸去迷惑人也做得到。他一向眼尾都是带着微微的红色,但今天格外有些不一样,眼睑微张,神色格外忧伤。 许栀心里面一沉,什么情况?哭了?竟然把他说哭了吗? 不至于吧。 她只是往他的伤口上撒了一点点盐而已。 装的。 许栀上前一步,但李贤没有什么反应,还是把头低着。 许栀开始懊悔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 “李贤?” 对方没说话。 不说话算了。 但看见他没那么颐指气使。许栀的目的已经达到。 不过精神层次的退让还要用利益来进行维持。 “既然你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了,那么那些证据是可以交给我了吧?” 李贤抬头,眼里混合着半点哀伤,又透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早烧了。没了。” 许栀顿时想明白了。 终于是真的全部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了,合着自己被绕了一大圈,就是陪他演晚上这一大出戏,陪他玩儿了一个晚上。 她想破口大骂,又一时冲到喉咙间说不出话。 “你!你太过分了!!” 她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我从咸阳赶到南郑郡,夜驰几十里地,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好玩儿是吗?!” 李贤玩味地看着她,“见到你为张良着急。又见到你为我着急。心情确实挺好。” 许栀恨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