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哪里知道,现在朝中不少官员人心思动。 不是为了升迁,而是在考虑要不要避祸,在高拱入朝前先离开朝堂,以退为进躲一段时间再说。 起这些心思的人,当然都是隆庆元年时为徐阶站台,反高拱的那些人。 官职低微的还好说,而那些各部院的急先锋,此刻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惶惶不安。 欧阳一敬要是知道了,也只能在心中案子感慨“吾道不孤”,和他起一样心思的人还真不少。 杨博,这位以知兵闻名的官员,历任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的高官,少师兼太子太师,面对即将回朝的高拱都选择了退避三舍,更遑论其他人。 而乾清宫里,隆庆皇帝在御书案前写好一份诏书,直接递到身旁肃立的太监腾祥手中。 “送到内阁,让他们拟旨,用印发出去。” “遵旨。” 毕竟是诏书,腾祥急忙90度弯腰躬身,双手高举从隆庆皇帝手中接过拿到诏书,随后起身快步出了宫殿前往内阁。 不管心里千般不甘,腾祥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心意,还得乐呵呵的接受皇命去跑腿。 先前皇帝书写的时候他从旁就已经看得分明,诏书里就一句话,“起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高拱以原官署理阁务兼掌吏部事。” 内阁魏广德值房,此时魏广德看着手里的一份礼部奏疏有些唏嘘。 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落到他手里,表彰各府县上报的节妇,礼部核准其中十一人,现上报朝廷欲拟诏予旌。 魏广德简单瞟了眼名单,河南孟津县生李济众妻孙氏,直隶昌黎县民齐道妻王氏,山东定陶县生员孔彦弼妻乔氏一门双节者. 拿出下纸条,在礼部奏疏上票拟,然后就放到一边,等会儿就叫人送走。 诏旌节妇,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立贞节牌坊,用圣旨表扬节妇,宣传教化世人遵守礼教。 这也算是礼部的常例了,每年都要在年前选出一批下旨褒扬。 就在魏广德拿起下一份奏疏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的时候,门前人影一晃,有声音传了进来。 “善贷回来了吗?” “殷阁老,魏阁老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值房里办公呢。” “那行,没你的事儿了,我进去找他有事。” 说着,就有人进门。 “正甫兄。” 魏广德抬头看到殷士谵进门,急忙起身拱手道。 “善贷,陛下那边的事儿办完了?” 先前隆庆皇帝宣魏广德去乾清宫,消息自然在内阁里传开了。 好吧,就算是宣别人觐见,芦布这小子也会马上给他通报。 这年头,大家做的其实都一样,对内阁里一点风吹草动都关注的紧。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以前陛下交代的差事儿,最近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这不,连续两天都在问我。” 魏广德一脸无奈道。 “什么事儿?还催上了?” 殷士谵也是好奇问道。 “宗室。” 魏广德只是答道。 “呃,那帮不了你。” 宗室的事儿麻烦,朝中大臣都知道,殷士谵一听隆庆皇帝吩咐魏广德的是关于宗室的事儿,立马就熄了火。 “正甫兄来我这里是.” 说了半天,魏广德还在好奇殷士谵跑自己这里来做什么? 难道是办公办累了,跑自己这里消遣消遣,聊上几句? 不过先前在门口说的是找自己有事儿,倒是有些奇怪。 “你看我这脑子,都忘记来的正事儿了。” 殷士谵一拍额头笑道,随即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哪儿上的?” 魏广德伸手接过,不过还是问道。 “六科要奏报陛下的,倒是不需要我们票拟。” 殷士谵答道。 “哦。” 魏广德随口答应一句,就指指旁边空椅子示意殷士谵坐下,自己也坐下翻开奏疏看起来。 “刑科给事中舒化谨奏:皇上以部院政事属厂卫密访,百官提心吊胆,不知所措。 今以权归厂卫,万一人非正直,事出冤枉,由此以开罗织之门,是非颠倒,忠良被害。 皇上委之厂卫,厂卫必托之番校,此辈贪残,人心忧危。 望皇上收回成命,以安民心。” 刑科给事中舒化的奏疏,看过之后魏广德倒是一下子想起来前两天张居正说的话。 “张叔大授意舒化写的?” 魏广德开口就说道。 “这我哪儿知道,不过那天我们俩都在,叔大说过这事儿,没想到今天就收到这个,所以拿过来给你看看,想想他是怎么个意思。” 殷士谵答道。 魏广德只是想想,也是想不明白其中的蹊跷,于是就摇头说:“兴许是门下谁被厂卫拿住小辫子了? 至于其他的,我还真想不出来。” 听了魏广德的话,殷士谵就是皱眉,问道:“你和他不熟?” “算不上熟悉,舒化虽然也是我老乡,可他生在浙江长在浙江,他父亲是以举人功名得了浙江东阳教谕,所以和江西这边的都不算很熟。 虽然我们老乡宴席的时候也会请他,可也就是说说场面上的话,没有深交。” 魏广德这下算是明白殷士谵找自己的原因了,他看到舒化的上奏,想到他是江西人,就以为此事是他授意的,所以跑来问问,毕竟前两天张居正才在他们面前提过这事儿。 “这种奏疏上了等于没上,我哪会让人做这种事儿。” 魏广德摇着头笑道。 “这么看来,前两天叔大的话,可能只是无心之举。” 殷士谵想想才说道,“或许 “或许吧,不用管它,陛下才不会蠢到撤回厂卫,那和瞎眼断爪的老虎还有什么区别。” 魏广德随口就说道,不过刚说到这里表情就悚然而惊,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善贷是想起什么来了?” 殷士谵看到魏广德表情的变化,当即不解道。 “正甫兄还记得去岁冬至祭天那日的事儿吗?” 魏广德忽然说起去年的事儿,殷士谵一时没弄明白,随即摇头。 魏广德看到殷士谵没有想起来,于是笑道:“去岁冬至郊天,闻帝咳声,推论阴阳姤复之渐,请法天养微阳,词甚切直。 不过第二天,陛下下诏却说灾眚洊至,由部院政事不修,令厂卫密察。 之后厂卫有段时间不消停,常常跑到部院查问政令,当时我们去和陛下说了,陛下也让厂卫不要干扰部院办事。 我记得当时舒化就说过,厂卫徼巡辇下,惟诘奸宄、禁盗贼耳。 驾驭百官,乃天子权,而纠察非法,则责在台谏,岂厂卫所得干。 今命之刺访,将必开罗织之门,逞机阱之术,祸贻善类,使人人重足累息,何以为治。 且厂卫非能自廉察,必属之番校。 陛下不信大臣,反信若属耶? 当时就有人附和,打算联名上奏,不过被我劝下来了,之后我们就觐见陛下的时候提了此事。 这封奏疏,估计是部院官员和番校又起了矛盾,所以假用刺探之名。” “这件事儿,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 殷士谵笑着点点头道。 “他是刑科给事中,估计闹出矛盾的不是刑部就是大理寺。” 魏广德这会儿有些笃定的说道,“回头找人查查,看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院子里一阵喧闹,似是有人进来,外面的阁员都在向他打招呼。 进了内阁能够有这么大排面的人可不多,除了六部尚书,也就只有宫里的几个大太监。 魏广德和殷士谵对视一眼,都是起身走到了门口往外望了一眼。 果然,一个穿着不知是飞鱼服还是蟒服的大太监已经走进了李春芳值房,因为只是背影,魏广德和殷士谵倒是都没认出来人是谁。 不过这时候,往外张望的芦布回头看见门口站着的魏广德和殷士谵,急忙就走了过来。 “刚才是谁来了?” 魏广德开口直接问道。 “是内廷腾祥腾公公,直接就进了首辅大人值房。” 芦布答道。 “知道了。” 魏广德只是和殷士谵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了然的神采,不过还有一丝不甘。 大太监来内阁,除了带皇帝的手诏基本就没其他事儿了,要是宣召某人,一般都只是随便派出一个御前太监就行,才不需要他们这些大太监出马。 果然,不多时,腾祥就从李春芳值房里走了出来,李春芳也陪着出房门,相互又行礼后,腾祥这才大步离开。 而李春芳只是看着人走远后,转身就对身旁之人吩咐两声,人就往旁边陈以勤值房方向去了。 “来了,终归还是来了。” 殷士谵开口道。 “是啊,不过这次陛下也是真够有耐心的。” 魏广德接话道。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通报,说首辅大人有请。 其实拟旨是小事儿,不管是李春芳还是陈以勤,都是既擅此道。 不过,李春芳还是选择召集内阁所有阁臣,其实也是给大家通个气,让人知道陛下下旨的消息。 等魏广德和殷士谵到的时候,陈以勤已经到了里面,而张居正也是先一步到达。 毕竟张居正可比他们入阁时间早,所以值房更加靠近首辅值房。 “看看吧,陛下让内阁拟旨,原职召回高拱。” 李春芳见魏广德也到了,就把刚从腾祥手里拿到的诏书双手交给旁边的陈以勤。 陈以勤也是伸双手接过来看了眼,随后就开始在几位阁臣中传递,最后才从殷士谵手中又回到李春芳手里。 不得不说,高拱的圣心高,以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回阁办事,直接就是和陈以勤相同的地位。 只不过次辅依旧是陈以勤,只是从现在入阁时间算,而不是第一次入阁的时间。 只是就算如此,高拱的地位也超过了张居正,至于魏广德和殷士谵也都往下退了一位。 对于高拱这样的插队行为,虽然魏广德心里不舒服,可也没办法,毕竟是皇帝的意思。 “此诏书由逸甫草拟吧,拟好就转交司礼监。” 李春芳开口说道,“这道旨意拖了一个多月,总算还是下了。” 没人幸灾乐祸,脸上尽都是苦笑之色。 在他们离开后,皇帝下诏召回高拱的消息就飞速从内阁里传了出去,霎时间震动朝野。 即便已经有了预期,可对官场的冲击还是显而易见的。 一些人感到扬眉吐气,大声叫好,这些人当然就是高拱的好友和门生。 而另一些人则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当然,更多的还是觉得无所谓的,他们有参与倒拱,但因为不是急先锋,只是跟在别人身后冲锋的。 这些人也看得通透,就算高拱回来报复,也只会选择那些各衙门里带头的,而不是他们。 法不责众,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都是适用的。 六科是当初和高拱斗得最厉害的,所以其中许多人都恶了高拱。 可想而知,高拱回朝的第一个打击对象,很可能就是针对六科的人。 此时,六科里不管是那间房,屋里的气氛都很压抑。 虽然内阁草拟的旨意还没有送到六科,但是大致的情况还是传出来了。 他们的消息渠道当然不是内阁,而是内廷,乾清宫里直接传出来的消息。 皇帝的手诏,看到的人可不少,所以高拱原职召回的信息最开始就是在宫里流传开,而在皇宫里的衙门就是六科和内阁,自然很容易就收到风声。 “唉,可惜当初没有想办法治高肃卿之罪,让他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许多人心里不由自主想到。 只是这也只能是想想,不说高拱和隆庆皇帝的关系,就是徐阶也不会愿意这样下死手,那只会把他和皇帝的关系推向更加极端。 徐阶不是笨蛋,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功成之后全身而退,未尝没有其中缘故。 若当初真把高拱整死,隆庆皇帝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六科中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心里发苦。 虽说当初在魏广德家里话说的硬气,可真到要上致仕折子的时候,心里还是有浓浓的不甘。 可是想到高拱为人,当初新旧皇帝交替之际,一些得罪过高拱的人可是被他整的很惨,几乎就是穷追猛打,剥夺功名就算是烧高香的情况来看,要是能这样暂时退出官场,貌似也是不错的选择。 散衙后回到家中,欧阳一敬就在书房翻出当初写的奏疏再次检查起来,准备明日就递交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