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泪眼模糊的扶起轻寒。 “大少爷,你瞧瞧,家里的人都在这儿呢,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轻寒就着福伯的手起身,这才仔细看着众人。老态尽显的耿叔直接落入眼底,鬓角花白,皱纹如刀刻,一双熟悉的眼睛里全是激动和惊喜。 轻寒转目看向母亲,母亲身边的翠姨也老了,酷似小丫头的漂亮大眼睛蓄满泪水。 轻寒走到耿叔面前,扑通一声跪倒。 “耿叔,对不起!” 耿叔顿时手足无措,一把扶住轻寒,结结巴巴的说:“大少爷……大少爷……您别……奴才……奴才受不起……” 老爷拍拍耿二,淡淡的说:“你受得,这是他该你的。” 轻寒又看着母亲身边的翠姨,哽咽道:“翠姨,对不起!” 翠儿惊得失了主意,手足无措,想上前扶起大少爷,又觉得不合规矩,只能抹一把泪,急急忙忙说道:“大少爷,是那丫头没福,没福啊。” “耿叔,翠姨,槐花是我的妻,我带着她回来了。” 听了这话,两口子终是忍不住,伤心欲绝扶着轻寒起身。 两人泪眼婆娑,又喜又惊又痛。喜的是大少爷依旧认槐花为妻,惊的是没想到大少爷肯为女儿跪奴才,痛的是捧在心头的女儿终究是去了。 福伯抹一把泪,大声喊:“老爷,太太,外面热,大少爷一路辛苦,咱进府叙话。” 老爷一甩折扇,故作镇定的说:“进府。” 一众人前呼后拥进了府,厨房早就备好了丰盛的接风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轻寒再次郑重其事的给父母双亲磕头告罪,这才起身落座,抬眼看亲人。 父母双亲明显老去,父亲神态间依旧一副潇洒不羁,母亲神色愈加憔悴,病态尽显。晴姨娘已不复当年的风采,眼角眉弯染上岁月的痕迹。倒是柳姨娘没有了记忆里的呆板和木纳,整张脸隐隐透着意气风发。西风似乎长大了,眉眼间透着成熟内敛坚定,男儿本色尽显无遗。变化最大的毫不意外是妹妹曼妮,那个曾经肆意张扬的漂亮妹妹,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脱去了大家小姐的天真和张扬,取而代之的是干练果敢,浑身下上散发着军人的英姿。 看了一圈,唯不见三弟不散。轻寒心头疑虑,竟有不祥的感觉划过心底,不由得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多年不见,亲人的模样刻在心底,如今一见,唯有低叹。 一场家宴,伤感不断,欢喜犹多,说说笑笑、哭哭啼啼,离别虽苦,重逢更甜,分别的日子已匆匆远去,团聚的幸福近在眼前。 家宴结束后,轻寒亲自送母亲去休息,一路一脸微笑,轻轻扶着母亲,边走边倾听母亲絮絮叨叨的诉说。偶尔跟翠姨搭一两句,不长不短的路难得的温馨。 太太是哭一阵,笑一阵,半依着儿子,慢慢挪动着一双小脚。泪眼迷离,不看脚下的路,只仔细的瞧着眼前的儿子,深怕一眨眼,儿子又走了。 翠姨伺候在另一侧,亦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侧目悄悄看着大少爷,做梦也想不到,俊俏出色的大少爷,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少爷,耿府最有本事留过洋的大少爷,有朝一日竟成了自己的女婿。槐花那丫头上辈子修来的福,得了大少爷的青眼。唉,奴才的命啊,咋就去了?说到底还是个没福的丫头。 一想起女儿槐花,翠姨不由得泪眼婆娑,伤心不已。 轻寒亲自伺候母亲上床,掖好被角,立在床边,恭声说:“母亲,今日您累了,早些歇着。儿子回来了,以后天天在跟前尽孝,只要是母亲想见儿子,儿子就会在母亲眼前。” “寒儿,娘的儿啊,娘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我儿模样生的好,娘看不够。” 太太说着话,眼睛已然瞌上,轻浅的呼吸细细碎碎。 轻寒深若寒潭的双目满是孺慕之情,动作小心轻巧。 母亲疲惫至极,几乎马上就沉沉入睡。 轻寒小心翼翼起身,翠姨立马坐在床边,轻轻打着扇子。 这样的画面多么熟悉,从年幼到成年,从豆蔻年华到桑榆暮景,亦仆亦亲,相知相守。这样相伴,一生足矣。 轻寒眼底划过难以诉说的情意,慢慢退出去。 院子里,轻寒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转身向外院的书房走去。 书房里,老爷懒洋洋的靠在榻上,目光不似往日的慵懒散漫,心不在焉的摇着折扇,脸色难得的正经严肃。 “老福子,你说无觅说回来就回来,是个什么章程?一点征兆都没有,才说要回来,我琢磨着怎么也得三五个月,没成想十来天就回来,这事不对劲。” “爷,这么多年,您可没少念叨大少爷,这人回来了,您倒琢磨开了。大少爷也算风风光光的回来了,我行思着,大少爷这回怕是待不了多久。” 老爷摇摇头说:“不对劲,指定有事,还是大事,我瞧着这回怕是不走了。” “爷,大少爷除了随身带着一小包,没带任何行李。” “傻了吧?出门在外这么多年,这回家怎么着也得给家人带些个礼物,奉天的土仪特产,这府里老老少少,虽不多但也不能少。那小子从小就是个有成算的,我估摸着大宗的行李人带着费力,跟车来的。” 两人说话间,门外响起耿二和轻寒的声音。 “大少爷。” “耿叔,父亲可在?” “回大少爷,老爷在。” “老爷,大少爷来了。” 老爷眉头一扬,坐直身子,正经的回话:“进来。” 老福子赶紧请安告退,极有眼色的关上门,低声跟耿二招呼一声。 书房里,轻寒请安后,老爷少有的板着脸,一双与轻寒极相似的眼睛紧盯着轻寒。 “这些年在奉天,一直跟日本人打交道?” 轻寒坐在榻的另一侧,耿二送上一杯温凉的茶水。 父亲抬抬眉,这是打算长谈? 轻寒的确有长谈的打算。 于是,耿二绷着脸守在院子里,轻寒和父亲在屋子里,话题一打开,再也停不下。 七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挑挑捡捡,竟然也絮叨了几个钟头。 轻寒话音一落,老爷就皱着眉头问:“回来的如此急迫,出了什么事?” 轻寒抬抬眉,父亲依旧如当年一般敏感。 轻寒摇摇头说:“一个月前,日本军部的特派员携带绝密文件,途径奉天抵达北平,肯定和这次调动有关系。” “无觅是打算一直跟着日本人?” 轻寒低垂眼眸,神色莫名,这问题该如何回答? “父亲,我与太郎乃至交好友,如今,日本势大,耿府想要回到祖上的荣光,倒可以借势。” 老爷斜着眼看看轻寒,竟然有些看不透。 冷冷的一笑,又恢复了慵懒,斜靠在榻上,一手拄着炕桌撑着身体,懒懒散散的问:“这不是主要的,直说吧。” 轻寒抬起低垂的眼眸,扫了父亲一眼,低声说:“父亲,此番回来,不知何时又要动,儿子想趁一这段时间解决终身大事。” 老爷嗖的一下坐直,盯着轻寒道:“你想娶妻?娶谁?奉天人还是北平人?你母亲知道吗?” “日本人。” “什么!” 老爷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老爷目光复杂的看着轻寒,半晌,幽声低语:“你这是想干什么?” 轻寒淡淡的一笑:“是太郎的妹妹,武田家的庶女。” 老爷皱着眉头苦思,终于想起那个跟在云子身后的小透明。 “我以为无觅更中意张扬的云子。” “雅子更适合娶回来做妻。” 老爷仔细想想点头说:“虽有些小气,上不了台面,倒也适合无觅。我听说日本女人皆以夫为天,那个雅子我记得甚是胆小怯懦,眉眼虽不如姐姐云子明艳,但也清秀,配我儿也算勉强。这是那个武田太郎的意思?” 轻寒抬起眼睛看着老爷:“父亲不反对?” 老爷笑笑说:“娶妻的是无觅,娶谁不娶谁,无觅自有无觅的道理,为父信你。” 轻寒幽深的眸子闪过激动,语气略略提高:“父亲知我,儿子谢父亲。” 老爷不经意的摆摆手说:“你还没说是谁的主意?” 轻寒冷冷的一笑说:“我要说我们是两情相悦,父亲可信?” 老爷噗嗤一声笑了,戏谑的看着儿子说:“两情相悦?当年无觅写信回来,口口声声说耿二家的丫头是挚爱,这才几天的功夫?那丫头尸骨未寒,怕是还没走到奈何桥呢,无觅就移情别恋了?为父不信。” 说起槐花,轻寒眼底的伤痛一涌而起,撕心裂肺的痛瞬间袭来。轻寒抬手压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衣抚摸胸前的玉佩。 轻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底一片清明坚定。 “父亲,儿子的婚事有劳父亲。” 老爷沉吟片刻说:“无觅是想大办?” “是,大办。” “你母亲那里可曾说过?” “还不曾。” “你想好了怎么说?” “母亲想要抱孙的心情胜过一切。” 老爷笑了,点点头:“无觅说的对。”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