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映着橘色的霞光,浅浅的影子落在书案中。渐渐地,光线一点点变暗。 贺勘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真要走了吗? 改日离开?是哪一日?心中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淑慧那里,以后公子照顾着些。”孟元元眼睑微垂,盯着暗色的地砖,亦能窥见男子灰青色的袍角,“她之前用的药,我全数写了出来,放在她屋中。” 顿了顿,她眼睫扇了两下:“竹丫做事稳妥,公子就让她留在淑慧身边罢。” 书房很静,静得能听清银炭燃尽的声响。 一件件的,她将要说的讲了出来,可是并没有得到对面贺勘的回应。 孟元元抬眼看过去,正对上那双清淡的深眸,除了惯有的疏冷,此时更多了几分深沉。 贺勘背在身后的手收紧,所以她过来,是想交代秦淑慧的事,然后离开。 “元娘。”他唤了一声,薄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讲。 往事一帧帧在脑海中翻着,历历过往,他和她不算美好的开始,中间一年的分开,再见时的忽略…… 她寻来贺府也就是一个多月,期间发生了许多。而他与她算是一点点的走近,因而认识到真正的她。他想和这个妻子一起走下去,可谁知她想的是离开。 原来自始至终,他就未曾真的认知她,她在想什么,要去做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 这一声轻唤,孟元元一直等着贺勘接下来的话,安静站着,素净发髻上,斜斜的两枚黄铜桃花簪子。 “其实,”贺勘开口,喉咙发涩,声音不若往昔的清朗,“你可以留下来。” 她没有错,是他的忽略。 放妻书?他才不会给。大渝朝的律典,哪一条出来,也不可能同她和离。心中激烈的叫嚣,以至于眼中闪过希冀。 孟元元听了,轻轻一笑,面上和缓:“已经打搅许多日子了,现在淑慧好了起来,我这边也去了心事。” 淑慧? 贺勘明白了,原是这个妻子为了小妹才留下来,跑来洛州只是为了交托小妹给他。难怪她从不与他争要什么,只是安静待在轻云苑,让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实际上根本不是话,孟元元抿抿唇角,又道:“至于昔日成婚之事,公子无需困扰。我嫁之人乃秦家二郎,公子是贺家大公子,若再议亲也是正常的,没有相干。” 简简单单两句话,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算跟那些与贺勘的纷杂过往,做了了断。 贺勘眉头深深皱起,这是连放妻书都不用与他要了,直接断开? 是了,婚书上明明确确写的名字是秦胥,而他是贺勘。 “可你我始终拜过堂。”他看进她的眼睛,试图找到哪怕一点对他的情意。 孟元元微诧,嘴角浅笑渐渐收起:“便就如此罢,我回去了。” 说罢,她款款后退两步,随后转身往外走。 “元娘,”贺勘盯着女子的背影,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小心翼翼,“我说,你可以留下了句告辞,柔柔的身影就此离开了书房,干干净净的步伐。 人走后,贺勘站在那儿许久,直到整间书房弥漫上黑暗。 敞开的窗缝吹进风来,卷着桌面上的纸张吹落,地上到处都是。 兴安进来时吓了一跳,因为平时贺勘很是在意文志的整理,不会弄成这样乱。 “公子?”他叫了声,随后蹲下身去,一张张的把地上的纸捡起。 贺勘眼皮动了动,回过神来,木木的回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只觉额头疼得厉害,于是抬手揉着。 兴安把捡起的纸放上桌案,然后点了灯,整间书房明亮起来。 “公子今日回储安院吗?”兴安问,然后想将那摞纸张顺理清楚,便拿着一张张的对照。 不出所料,贺勘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摞文志,眼睛一瞬不瞬,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安头疼,这些文志他根本理不清,哪怕一张张的铺开对比,仍然找不出头尾。 “若是她,应当整理得很快。”不期然,贺勘清淡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兴安没听清楚,问了声:“公子你说谁?” 贺勘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一叹。 想起孟元元走的时候,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她可以留下来。那么她能听进去吗?会留下吗? 家仆端着铜盆进去外面提水壶,反正这些文志他是没有办法的。 他放下手里活计,快步到了院子,从家仆手中接过凉水壶,然后自己提着回到书房中。刚到了内间外,只听到里面哐当一声。 兴安赶紧进了内间,一看地上的铜盆还在翻滚,撒了满地的水,地砖上冒着蒸腾的热气。 而他那位向来矜贵的公子,此时呆站在墙角处,衣袍湿了大半…… 兴安脑袋嗡的一声,用脚趾头也能想出刚才发生了什么。贺勘去盆架前洗手,手伸进铜盆中还没有兑好的热水里。 “公子,你没事罢?这是热水啊。”兴安放下凉水壶,几步到了贺勘身边,随后看见了人端在腰前的左手,已经开始发红。 这洗手前就没看见水冒气吗?还往里伸?他赶紧吆喝着外面的家仆,请郎中,拿药膏。 安静的书房,此时诡异的热闹了起来。 贺勘低头看眼火辣辣的手,似乎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做什么都不顺,丢了魂儿一样。 。 相比于清湖那边书房的“热闹”,轻云苑就宁静许多。 孟元元将婆子丫鬟打发出去,自己拉着秦淑慧说话。贺勘那边说清了,现在也该同小姑说清楚。 见到她认真的样子,秦淑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话比平时少了许多。 “我过两日要去一趟郜家,”孟元元先开了口,往秦淑慧脸上看了看,见着人还算平静,就继续道,“上次与你说的古先生,他从乡下回到这儿,她心口一闷,生出些许不舍。 秦淑慧现在胖了些,脸儿圆润不少,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嫂嫂,可是你找不到爹爹怎么办?会回来吗?” “不会。”孟元元笑着摇头,这里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 秦淑慧脸上立时挂上失落,心中实实在在的对嫂嫂舍不得:“没有嫂嫂,淑慧不会有今天。”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很是难过,对她最好的人要离开了。 “有机会,我会回来看看我们慧娘的。”孟元元揽住小姑,将人抱住,腮颊贴上人的发顶,声音轻柔,“好好照顾自己。” 秦淑慧嗯了声,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翌日,天放晴了些,几片云彩飘在天空,点缀着一片湛蓝。 赵家夫人小姐要启程回河东路隆德府,秦淑慧与赵小姐交好,过去了人那边送行。 现已经去了一个时辰,还未回来。 孟元元在院中无事,干脆走去假山那处岔道口,等秦淑慧回来。 到了假山处,她想起头次来贺府的时候,那时候总觉得这座府邸深重而冰冷。 刚站下没一会儿,耳边就听见一串争吵声,还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往那旁边移了几步,便看见不远处的贺御与融氏,两人一大一小斗着嘴。 “你瞎说,”贺御双手掐腰,仰着一张脸儿全是生气,“元嫂嫂才不坏,她很好。” 元嫂嫂?孟元元心道,这是带上了自己? 就听融氏啧啧两声,想亲热的搭上贺御肩膀,略尖的声音道:“瞧瞧,给你灌了迷魂汤罢?她不坏,会光天化日往大公子书房里去,还让整座府的人都看见?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轻云苑的孟娘子美若天仙。你个小孩子,哪能看懂这些手段?” 贺御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孩子,当即躲开融氏的手:“就算去找大哥有什么不对?她是大哥的娘子。再说,她的确就是美啊!” 融氏一噎,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堵了话,尴尬收回手阴阳怪气:“你以为贺家会认她这个娘子?先瞧瞧她的身份罢。” “那也比你好,”贺御一副不示弱,眼睛瞪得滴溜圆儿,“你的身份又好得了哪去?” “你,你要气死我啊!”融氏心眼儿小,一时间被个孩子气得头顶冒烟儿,又不敢对人做出什么,只能干瞪眼。 贺御重重哼了声:“是你自己找的。” 说完,朝着融氏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儿的跑了。 融氏气得跺脚,结果太用力,直接踩到尖石子上,下一瞬疼得龇牙咧嘴。 贺御跑得方向,正是假山这边,一跑过来就看见了站在那儿的孟元元,于是欢快的跑到了人身边。 “嫂嫂。”小孩的脸上还带着红润,可见刚才吵得多用力。 “小公子不能这样叫。”孟元元提醒一声,随后往融氏的方向看了眼。 人脚上受了罪,正瘸着腿往游廊上走。她听秀巧说过,这段日子融氏过得并不好,皆因上回二公子和那婢女的事儿。说是后面,婢女无缘无故死在柴房,面色发黑,像是被喂了毒,好处是人的肚子里已经带了肉。二公子岂肯罢休?不顾颜面的指着融氏骂她恶毒,杀死他的骨肉。 高门中,这种事常有,后面自然是不了了之。那婢子只说是自己羞愧,服毒自尽,一件事就这样草草了结。二公子和融氏,自此行同路人。 今天听了融氏的话,孟元元才晓得自己昨日去趟贺勘书房,底下竟生出这样的留言。 “为何不能叫?”贺御的小犟脾气上不是,“慧姑娘都这样叫你。” 孟元元笑,明眸柔和:“这不一样。” 她是没想到贺御会为了她而去跟融氏争吵,原来他当日那句帮她出头的话,并不作假。这样小,身上还真是有几分义气。 “我看都一样。”贺御自然的迈着小短腿,朝着轻云苑走,“你别听二嫂她胡说,大哥没有要娶别人。”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说过贺勘要娶别人的话,脸上一红,脚下用力踢了一块石子。 孟元元看着秦淑慧还未回的都是真的,大哥没和别人议亲。好几日前,我娘提及这事,大哥他拒绝了,我正好听见。” “你整日里不读书,就打听些这样的话?”孟元元走上起这些,赵家母女今日离开,她还以为是两家之间已经将亲事定下。原是贺勘没答应吗? 贺御不反感孟元元的碰触,顺着人的步伐一起走着:“我有读书的,比秦淑慧知道的多多了。” 眼看秦淑慧和贺御慢慢走近,这也算好事罢。 又过了一天,天冷的吓人。 终于,冬月过去,正式进入腊月。如此,贺府中开始为年节做准备。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让蓝夫人觉得焦头烂额,事情太多,完全不得空。要管着家里的事儿,还要顾及到族里,大大小小的都要经过她手。 家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贺良弼再过半个多月会回府,他人在江东路一处府地任职,年节会回家待几日。 外头的忙碌,清净的轻云苑亦有感受。 每个人说话间,总不自觉就会提到年节,以及家人如何。当然,一年过去,家仆们也会期待从主子处得到些赏赐。 这些,孟元元觉自己离开之前,帮秦淑慧准备下就好。 过晌的时候,一个小厮是有人找孟元元,就在后巷那处小门。 孟元元应下,回房取了斗篷穿上,心下疑惑,在洛州能来找她的只有郜家人,可明天自己就会去南城,会是谁来找她? 没有耽搁,天太冷,她怕等候的人受冻,急匆匆到了小门处。 和守门小厮已经相熟,笑着点了下头,对方就给把门打了开。 孟元元从小门走出,踩着下了两级台阶。 长巷中,她看见三四丈外的地方,一名男子背着她而站,玄色的冬袍穿在身上极为利索,衬着他身高腿长。 她愣在当场,不禁用力挤了挤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随之也就轻迈着步子靠近。 好似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男子回头来,带着上半身微侧着。 “元元。”他唤了声,随后脸上笑开。 孟元元顿住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嘴角蠕动两下:“表哥?” 面前的人真真切切,俊朗的眉眼,爽朗的笑,不是穆课安又是哪个?她没想过会在这儿见到他,已经一年多,他俩没再见过。 穆课安整个人转过来,大步到了眼前,目光中打量着孟元元,眸中同样有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不请表哥进去坐坐?”他笑笑,看着贺府高高的院墙,一侧的眉尾挑了下。 孟元元同样笑起话,小时候的那些趣事儿,齐齐的在脑海中涌现。 “热茶啊?”穆课安故意拉长声调,像是遗憾般叹了声,“我还有公务要去办,喝不成了,你先欠着。” 轻松地话语,孟元元不禁一笑:“哪有这样的?喝茶还欠着?” 穆课安颔首,随后正经了脸色:“你的信家里收到了。你,想通了?”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红河县。闻听孟元元要嫁人,穆课安很是震惊,随之去了红河县卓家,也就知道了她与贺勘的那件事。 孟元元颔首:“我想回权州。” “好,”穆课安应下,“那你有什么打算?” “明日去一趟郜阿伯家,他打听了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我得去问问。”孟元元回答,心中想了想洛州这边,的确再没有别的事牵扯她,可以放心离开。 穆课安哦了声:“听说英彦要定亲了?” “是。”孟元元点头,“表哥呢?我这趟回权州,能不能见到表嫂……哎哟!” 话还没说完,她的额头上被人用手指弹了一记。她不由瞪大眼睛,看着穆课安。 穆课安活动着自己的手指,不耐的一声:“什么表嫂?你哪来那么多心事?自己的事处理干净了?” 孟元元皱眉,手指揉了揉额头:“表哥哪里那么多心事?” 她用他的话返回去,穆课安笑了起来,声音爽朗,在长巷中回荡。 “你瞧,你还是小时候那样,”他歪着脸看她,声音陡然轻缓,“着急时,就会瞪大眼睛,分明还在发懵。” 孟元元也跟着噗嗤笑出声,酒窝深深:“我回去表姨母那里告你状。” “行了,我怕你行了吧。”穆课安拱手抱拳连做两揖,先退步致歉告饶。 长巷阴冷,可架不住故人久别重逢。 一通说笑,穆课安认真了脸色:“我还要沿着洛江往上走,市舶司的事需要去跑一趟。应该用不了几日,届时回程,我捎上你。” “不会耽误你吗?”孟元元问。 “不会,”穆课安摆手,“最近江上船少,也不算太平,你一个女子,容易遇上危险。” 孟元元垂下头,心里算了算,想着这样也不错。左右乘船走水路,顺流而下也是快的。 她对穆课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提议:“那我在郜阿伯家等你,你也该去看看两位长辈。” “行啊,”穆课安爽快应下,“就依表妹的。” 夕阳惨淡,那缕冷光根本照不到巷子里来。 小门后,贺勘站了许久。而外面的对话,他亦听了一些。 原本是想出去一趟,却是碰到了穆课安,孟元元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在一起商讨回乡。 跟在身后的兴安一脸震惊,半张着嘴巴久久未有回神。他家少夫人要走,还是跟穆课安。他可是清楚记得,贺勘与孟元元成婚时,穆课安曾经反对过。 偷偷往贺勘面上打量了一下,果然见人面色阴沉。突然也就明白,为何这两日人这样奇怪,莫不是因为少夫人? 下一瞬,贺勘拂袖而去。 兴安愣了愣,随即快步跟上。 这厢,孟元元同穆课安道了别,约好后面在郜家碰头,随后一起回权州。 从小门中进来,依旧是那条走过数次的小径,蜿蜒幽静。 她脚步轻快,心情很是欣喜。同样,心中又生出些许忐忑,是和明日与古先生的见面。 她不知道古先生知道些什么,还必须亲口与她说,但是料定是重要的,若是普通的信息,只需通过郜居传达便好。 回去轻云苑没多会儿,天黑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在巷子里站的久了,孟元元有些头疼,遂回了自己的西间卧房,躺回了床上休息。 外间,秦淑慧正在和竹丫说话,讲着赵小姐邀她以后去隆德府做客。这几日,贺勘都没有过来,没人考她背书,她整个人很是轻松。 迷迷糊糊的,孟元元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屋里漆黑一片,门缝里钻进一些外间的灯火。 头略微发晕,孟元元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缓了缓。 她起身,点了桌上的烛台。 整理了一下,这才推开房门出去。 才到正间,就听见了东间的说话声,其中就有秦淑慧没有底气的嗫嚅,然后是男子严肃的声音。 是贺勘来了。似乎这轻云苑没有一点儿声响的时候,一般就是他在这儿。 孟元元往东间看了眼,兑了一盏温水,重新回到西间。 身体总感觉不适,她擦干净手脸,从抽屉中拿出一粒药丸儿,就着温水服下。做完这些,她吹熄了灯躺回床上。 迷蒙间,似乎有人在门外站下,她没有多想,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 孟元元简单收拾了下,便提着包袱离开了贺府,还是从小门出去,走的府后巷子。 早先跟守门小厮打过招呼,这里的门早已开了锁。 她走过去,伸手抓上门闩拉开。 “元娘。” 寂静的清晨,身后冷不丁响起淡淡的声线,伴随着门板的吱呀轻响。 孟元元回身,见到了几丈之外的男人。 冬日早晨的冷雾尤未散去,淡淡的弥漫笼罩在这一处,他见她回头,迈着步伐些些走近。 很快,贺勘走了过你要去南城,我刚好也要过去,冬日里不好坐船,一道罢。” 他简单道了声,便伸手过去拉开了小门。 外头的风从小门吹进来,掀了掀贺勘的斗篷。孟元元抬头,看见了他发顶沾着冷霜。 窗纸上映着橘色的霞光,浅浅的影子落在书案中。渐渐地,光线一点点变暗。 贺勘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真要走了吗? 改日离开?是哪一日?心中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淑慧那里,以后公子照顾着些。”孟元元眼睑微垂,盯着暗色的地砖,亦能窥见男子灰青色的袍角,“她之前用的药,我全数写了出来,放在她屋中。” 顿了顿,她眼睫扇了两下:“竹丫做事稳妥,公子就让她留在淑慧身边罢。” 书房很静,静得能听清银炭燃尽的声响。 一件件的,她将要说的讲了出来,可是并没有得到对面贺勘的回应。 孟元元抬眼看过去,正对上那双清淡的深眸,除了惯有的疏冷,此时更多了几分深沉。 贺勘背在身后的手收紧,所以她过来,是想交代秦淑慧的事,然后离开。 “元娘。”他唤了一声,薄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讲。 往事一帧帧在脑海中翻着,历历过往,他和她不算美好的开始,中间一年的分开,再见时的忽略…… 她寻来贺府也就是一个多月,期间发生了许多。而他与她算是一点点的走近,因而认识到真正的她。他想和这个妻子一起走下去,可谁知她想的是离开。 原来自始至终,他就未曾真的认知她,她在想什么,要去做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 这一声轻唤,孟元元一直等着贺勘接下来的话,安静站着,素净发髻上,斜斜的两枚黄铜桃花簪子。 “其实,”贺勘开口,喉咙发涩,声音不若往昔的清朗,“你可以留下来。” 她没有错,是他的忽略。 放妻书?他才不会给。大渝朝的律典,哪一条出来,也不可能同她和离。心中激烈的叫嚣,以至于眼中闪过希冀。 孟元元听了,轻轻一笑,面上和缓:“已经打搅许多日子了,现在淑慧好了起来,我这边也去了心事。” 淑慧? 贺勘明白了,原是这个妻子为了小妹才留下来,跑来洛州只是为了交托小妹给他。难怪她从不与他争要什么,只是安静待在轻云苑,让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实际上根本不是话,孟元元抿抿唇角,又道:“至于昔日成婚之事,公子无需困扰。我嫁之人乃秦家二郎,公子是贺家大公子,若再议亲也是正常的,没有相干。” 简简单单两句话,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算跟那些与贺勘的纷杂过往,做了了断。 贺勘眉头深深皱起,这是连放妻书都不用与他要了,直接断开? 是了,婚书上明明确确写的名字是秦胥,而他是贺勘。 “可你我始终拜过堂。”他看进她的眼睛,试图找到哪怕一点对他的情意。 孟元元微诧,嘴角浅笑渐渐收起:“便就如此罢,我回去了。” 说罢,她款款后退两步,随后转身往外走。 “元娘,”贺勘盯着女子的背影,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小心翼翼,“我说,你可以留下了句告辞,柔柔的身影就此离开了书房,干干净净的步伐。 人走后,贺勘站在那儿许久,直到整间书房弥漫上黑暗。 敞开的窗缝吹进风来,卷着桌面上的纸张吹落,地上到处都是。 兴安进来时吓了一跳,因为平时贺勘很是在意文志的整理,不会弄成这样乱。 “公子?”他叫了声,随后蹲下身去,一张张的把地上的纸捡起。 贺勘眼皮动了动,回过神来,木木的回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只觉额头疼得厉害,于是抬手揉着。 兴安把捡起的纸放上桌案,然后点了灯,整间书房明亮起来。 “公子今日回储安院吗?”兴安问,然后想将那摞纸张顺理清楚,便拿着一张张的对照。 不出所料,贺勘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摞文志,眼睛一瞬不瞬,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安头疼,这些文志他根本理不清,哪怕一张张的铺开对比,仍然找不出头尾。 “若是她,应当整理得很快。”不期然,贺勘清淡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兴安没听清楚,问了声:“公子你说谁?” 贺勘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一叹。 想起孟元元走的时候,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她可以留下来。那么她能听进去吗?会留下吗? 家仆端着铜盆进去外面提水壶,反正这些文志他是没有办法的。 他放下手里活计,快步到了院子,从家仆手中接过凉水壶,然后自己提着回到书房中。刚到了内间外,只听到里面哐当一声。 兴安赶紧进了内间,一看地上的铜盆还在翻滚,撒了满地的水,地砖上冒着蒸腾的热气。 而他那位向来矜贵的公子,此时呆站在墙角处,衣袍湿了大半…… 兴安脑袋嗡的一声,用脚趾头也能想出刚才发生了什么。贺勘去盆架前洗手,手伸进铜盆中还没有兑好的热水里。 “公子,你没事罢?这是热水啊。”兴安放下凉水壶,几步到了贺勘身边,随后看见了人端在腰前的左手,已经开始发红。 这洗手前就没看见水冒气吗?还往里伸?他赶紧吆喝着外面的家仆,请郎中,拿药膏。 安静的书房,此时诡异的热闹了起来。 贺勘低头看眼火辣辣的手,似乎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做什么都不顺,丢了魂儿一样。 。 相比于清湖那边书房的“热闹”,轻云苑就宁静许多。 孟元元将婆子丫鬟打发出去,自己拉着秦淑慧说话。贺勘那边说清了,现在也该同小姑说清楚。 见到她认真的样子,秦淑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话比平时少了许多。 “我过两日要去一趟郜家,”孟元元先开了口,往秦淑慧脸上看了看,见着人还算平静,就继续道,“上次与你说的古先生,他从乡下回到这儿,她心口一闷,生出些许不舍。 秦淑慧现在胖了些,脸儿圆润不少,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嫂嫂,可是你找不到爹爹怎么办?会回来吗?” “不会。”孟元元笑着摇头,这里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 秦淑慧脸上立时挂上失落,心中实实在在的对嫂嫂舍不得:“没有嫂嫂,淑慧不会有今天。”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很是难过,对她最好的人要离开了。 “有机会,我会回来看看我们慧娘的。”孟元元揽住小姑,将人抱住,腮颊贴上人的发顶,声音轻柔,“好好照顾自己。” 秦淑慧嗯了声,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翌日,天放晴了些,几片云彩飘在天空,点缀着一片湛蓝。 赵家夫人小姐要启程回河东路隆德府,秦淑慧与赵小姐交好,过去了人那边送行。 现已经去了一个时辰,还未回来。 孟元元在院中无事,干脆走去假山那处岔道口,等秦淑慧回来。 到了假山处,她想起头次来贺府的时候,那时候总觉得这座府邸深重而冰冷。 刚站下没一会儿,耳边就听见一串争吵声,还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往那旁边移了几步,便看见不远处的贺御与融氏,两人一大一小斗着嘴。 “你瞎说,”贺御双手掐腰,仰着一张脸儿全是生气,“元嫂嫂才不坏,她很好。” 元嫂嫂?孟元元心道,这是带上了自己? 就听融氏啧啧两声,想亲热的搭上贺御肩膀,略尖的声音道:“瞧瞧,给你灌了迷魂汤罢?她不坏,会光天化日往大公子书房里去,还让整座府的人都看见?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轻云苑的孟娘子美若天仙。你个小孩子,哪能看懂这些手段?” 贺御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孩子,当即躲开融氏的手:“就算去找大哥有什么不对?她是大哥的娘子。再说,她的确就是美啊!” 融氏一噎,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堵了话,尴尬收回手阴阳怪气:“你以为贺家会认她这个娘子?先瞧瞧她的身份罢。” “那也比你好,”贺御一副不示弱,眼睛瞪得滴溜圆儿,“你的身份又好得了哪去?” “你,你要气死我啊!”融氏心眼儿小,一时间被个孩子气得头顶冒烟儿,又不敢对人做出什么,只能干瞪眼。 贺御重重哼了声:“是你自己找的。” 说完,朝着融氏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儿的跑了。 融氏气得跺脚,结果太用力,直接踩到尖石子上,下一瞬疼得龇牙咧嘴。 贺御跑得方向,正是假山这边,一跑过来就看见了站在那儿的孟元元,于是欢快的跑到了人身边。 “嫂嫂。”小孩的脸上还带着红润,可见刚才吵得多用力。 “小公子不能这样叫。”孟元元提醒一声,随后往融氏的方向看了眼。 人脚上受了罪,正瘸着腿往游廊上走。她听秀巧说过,这段日子融氏过得并不好,皆因上回二公子和那婢女的事儿。说是后面,婢女无缘无故死在柴房,面色发黑,像是被喂了毒,好处是人的肚子里已经带了肉。二公子岂肯罢休?不顾颜面的指着融氏骂她恶毒,杀死他的骨肉。 高门中,这种事常有,后面自然是不了了之。那婢子只说是自己羞愧,服毒自尽,一件事就这样草草了结。二公子和融氏,自此行同路人。 今天听了融氏的话,孟元元才晓得自己昨日去趟贺勘书房,底下竟生出这样的留言。 “为何不能叫?”贺御的小犟脾气上不是,“慧姑娘都这样叫你。” 孟元元笑,明眸柔和:“这不一样。” 她是没想到贺御会为了她而去跟融氏争吵,原来他当日那句帮她出头的话,并不作假。这样小,身上还真是有几分义气。 “我看都一样。”贺御自然的迈着小短腿,朝着轻云苑走,“你别听二嫂她胡说,大哥没有要娶别人。”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说过贺勘要娶别人的话,脸上一红,脚下用力踢了一块石子。 孟元元看着秦淑慧还未回的都是真的,大哥没和别人议亲。好几日前,我娘提及这事,大哥他拒绝了,我正好听见。” “你整日里不读书,就打听些这样的话?”孟元元走上起这些,赵家母女今日离开,她还以为是两家之间已经将亲事定下。原是贺勘没答应吗? 贺御不反感孟元元的碰触,顺着人的步伐一起走着:“我有读书的,比秦淑慧知道的多多了。” 眼看秦淑慧和贺御慢慢走近,这也算好事罢。 又过了一天,天冷的吓人。 终于,冬月过去,正式进入腊月。如此,贺府中开始为年节做准备。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让蓝夫人觉得焦头烂额,事情太多,完全不得空。要管着家里的事儿,还要顾及到族里,大大小小的都要经过她手。 家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贺良弼再过半个多月会回府,他人在江东路一处府地任职,年节会回家待几日。 外头的忙碌,清净的轻云苑亦有感受。 每个人说话间,总不自觉就会提到年节,以及家人如何。当然,一年过去,家仆们也会期待从主子处得到些赏赐。 这些,孟元元觉自己离开之前,帮秦淑慧准备下就好。 过晌的时候,一个小厮是有人找孟元元,就在后巷那处小门。 孟元元应下,回房取了斗篷穿上,心下疑惑,在洛州能来找她的只有郜家人,可明天自己就会去南城,会是谁来找她? 没有耽搁,天太冷,她怕等候的人受冻,急匆匆到了小门处。 和守门小厮已经相熟,笑着点了下头,对方就给把门打了开。 孟元元从小门走出,踩着下了两级台阶。 长巷中,她看见三四丈外的地方,一名男子背着她而站,玄色的冬袍穿在身上极为利索,衬着他身高腿长。 她愣在当场,不禁用力挤了挤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随之也就轻迈着步子靠近。 好似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男子回头来,带着上半身微侧着。 “元元。”他唤了声,随后脸上笑开。 孟元元顿住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嘴角蠕动两下:“表哥?” 面前的人真真切切,俊朗的眉眼,爽朗的笑,不是穆课安又是哪个?她没想过会在这儿见到他,已经一年多,他俩没再见过。 穆课安整个人转过来,大步到了眼前,目光中打量着孟元元,眸中同样有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不请表哥进去坐坐?”他笑笑,看着贺府高高的院墙,一侧的眉尾挑了下。 孟元元同样笑起话,小时候的那些趣事儿,齐齐的在脑海中涌现。 “热茶啊?”穆课安故意拉长声调,像是遗憾般叹了声,“我还有公务要去办,喝不成了,你先欠着。” 轻松地话语,孟元元不禁一笑:“哪有这样的?喝茶还欠着?” 穆课安颔首,随后正经了脸色:“你的信家里收到了。你,想通了?”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红河县。闻听孟元元要嫁人,穆课安很是震惊,随之去了红河县卓家,也就知道了她与贺勘的那件事。 孟元元颔首:“我想回权州。” “好,”穆课安应下,“那你有什么打算?” “明日去一趟郜阿伯家,他打听了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我得去问问。”孟元元回答,心中想了想洛州这边,的确再没有别的事牵扯她,可以放心离开。 穆课安哦了声:“听说英彦要定亲了?” “是。”孟元元点头,“表哥呢?我这趟回权州,能不能见到表嫂……哎哟!” 话还没说完,她的额头上被人用手指弹了一记。她不由瞪大眼睛,看着穆课安。 穆课安活动着自己的手指,不耐的一声:“什么表嫂?你哪来那么多心事?自己的事处理干净了?” 孟元元皱眉,手指揉了揉额头:“表哥哪里那么多心事?” 她用他的话返回去,穆课安笑了起来,声音爽朗,在长巷中回荡。 “你瞧,你还是小时候那样,”他歪着脸看她,声音陡然轻缓,“着急时,就会瞪大眼睛,分明还在发懵。” 孟元元也跟着噗嗤笑出声,酒窝深深:“我回去表姨母那里告你状。” “行了,我怕你行了吧。”穆课安拱手抱拳连做两揖,先退步致歉告饶。 长巷阴冷,可架不住故人久别重逢。 一通说笑,穆课安认真了脸色:“我还要沿着洛江往上走,市舶司的事需要去跑一趟。应该用不了几日,届时回程,我捎上你。” “不会耽误你吗?”孟元元问。 “不会,”穆课安摆手,“最近江上船少,也不算太平,你一个女子,容易遇上危险。” 孟元元垂下头,心里算了算,想着这样也不错。左右乘船走水路,顺流而下也是快的。 她对穆课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提议:“那我在郜阿伯家等你,你也该去看看两位长辈。” “行啊,”穆课安爽快应下,“就依表妹的。” 夕阳惨淡,那缕冷光根本照不到巷子里来。 小门后,贺勘站了许久。而外面的对话,他亦听了一些。 原本是想出去一趟,却是碰到了穆课安,孟元元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在一起商讨回乡。 跟在身后的兴安一脸震惊,半张着嘴巴久久未有回神。他家少夫人要走,还是跟穆课安。他可是清楚记得,贺勘与孟元元成婚时,穆课安曾经反对过。 偷偷往贺勘面上打量了一下,果然见人面色阴沉。突然也就明白,为何这两日人这样奇怪,莫不是因为少夫人? 下一瞬,贺勘拂袖而去。 兴安愣了愣,随即快步跟上。 这厢,孟元元同穆课安道了别,约好后面在郜家碰头,随后一起回权州。 从小门中进来,依旧是那条走过数次的小径,蜿蜒幽静。 她脚步轻快,心情很是欣喜。同样,心中又生出些许忐忑,是和明日与古先生的见面。 她不知道古先生知道些什么,还必须亲口与她说,但是料定是重要的,若是普通的信息,只需通过郜居传达便好。 回去轻云苑没多会儿,天黑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在巷子里站的久了,孟元元有些头疼,遂回了自己的西间卧房,躺回了床上休息。 外间,秦淑慧正在和竹丫说话,讲着赵小姐邀她以后去隆德府做客。这几日,贺勘都没有过来,没人考她背书,她整个人很是轻松。 迷迷糊糊的,孟元元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屋里漆黑一片,门缝里钻进一些外间的灯火。 头略微发晕,孟元元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缓了缓。 她起身,点了桌上的烛台。 整理了一下,这才推开房门出去。 才到正间,就听见了东间的说话声,其中就有秦淑慧没有底气的嗫嚅,然后是男子严肃的声音。 是贺勘来了。似乎这轻云苑没有一点儿声响的时候,一般就是他在这儿。 孟元元往东间看了眼,兑了一盏温水,重新回到西间。 身体总感觉不适,她擦干净手脸,从抽屉中拿出一粒药丸儿,就着温水服下。做完这些,她吹熄了灯躺回床上。 迷蒙间,似乎有人在门外站下,她没有多想,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 孟元元简单收拾了下,便提着包袱离开了贺府,还是从小门出去,走的府后巷子。 早先跟守门小厮打过招呼,这里的门早已开了锁。 她走过去,伸手抓上门闩拉开。 “元娘。” 寂静的清晨,身后冷不丁响起淡淡的声线,伴随着门板的吱呀轻响。 孟元元回身,见到了几丈之外的男人。 冬日早晨的冷雾尤未散去,淡淡的弥漫笼罩在这一处,他见她回头,迈着步伐些些走近。 很快,贺勘走了过你要去南城,我刚好也要过去,冬日里不好坐船,一道罢。” 他简单道了声,便伸手过去拉开了小门。 外头的风从小门吹进来,掀了掀贺勘的斗篷。孟元元抬头,看见了他发顶沾着冷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