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雪寒。 沦落到靠食尸维生,听起来惨,可在这个战乱年头,这并非特别难以接受之事,于活人而言,逼急了恐怕连尸鬼都算是食物,毕竟求生的欲望重于一切。 我悄然藏在一旁,看着领主卧室中的罗柏和莱拉,某种意义上当下临冬城的男女主人,他们正透过迷雾,注视着窗外白色森林中的点点蓝光。 那是属于异鬼和尸鬼的蓝色星海。 我看到罗柏的眼神意味难明,我猜他八成是在后悔,后悔自己前些年来的每一个决断,从决定率军南下,到决定成为北境之王,再到消沉地成为行尸走肉,直到艾德去世。 或许是和我观察的结论一致,我的好闺蜜莱拉·莫尔蒙开腔了:“你该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你是指没有带兵北上,而是大军南下的部分?”罗柏半点没有同情自己的意思,面无表情地揭开自己的悔恨。 他一定是在诅咒自己,当初为何会以为长城无事,而毅然投身南方的战火。 可是,他能做什么呢,当盟友徒利家族,他本人的外舅亲戚们遭遇兵祸时,他能做什么? 莱拉试图再劝: “你之前所有的临冬城公爵——” 都不可能预料到北方真的有异鬼,我想这应该是莱拉的意思。 这句宽慰刚到中途就被无情打断,直面雪舞袭面的罗柏开口质问自己: “是啊,所有的,这世上的所有史塔克,从冬境之王到北境之王,再到所有的临冬城公爵,可有谁能沦落到这步田地?有,全是用来告诫后代的教训。” 罗柏这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说,他本人,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教训。 还记得当初我和他在临冬城的塔楼里曾有一会,当时这个大男孩表达了自己要在道德情操一事上超越自己父亲的决心,可以说这对父子俩都被谷地的骑士文化给浸泡透了,转而忽视了领主的智慧,他们在封臣和职责带来的风浪中随波逐流,幡然醒觉时,自己已经成了教育子孙后代的“教训”。 莱拉一时无话,罗柏这时反而问她,“怎么,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么,未婚妻?” 她看起来面色复杂,我猜莱拉八成是在想怎么告诉年轻的北境之主她莱拉没这么觉得,又不会显得太过虚伪,就在这时—— 呜——呜——呜—— 号角声嘹亮在天边,那悠扬的声音,就像是吹起林海波涛的北地之风。 “号角?”罗柏喃喃自语。 而莱拉则直接下意识向那方向看去,语气惊骇:“援军?不!!!” 任谁都能看得出临冬城这是个陷阱,异鬼幼稚如婴孩的计谋,想要围点打援的意图瞒不过大部分娴熟的指挥官,所以,会是谁那么蠢,难道是南边死脑筋的北境主力决定舍身救主?! “我就知道!”罗柏同样气急败坏,他五指握紧咬牙大喊:“我们进城时就该在这里自焚才对!传令全军,准备接应!!!” 我看到,在二人所在的主塔之外,死寂之中的临冬城已经哗然一片,这里仅有的数百名守军们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目瞪口呆,就连手中甲片铆接成的锅盔铛啷落地都没听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粗线,缀有橙红色的火星,赫然和城堡周遭蓝色的星海差异明显。 蓝色的星光是死者,橙色的星火,那就是生者了。 这会是谁,谁会在这种艰难之时来到临冬城外,难道真是莱拉正在怒骂的北境三万主力? 我的飞鸟抵近观察,很快就揭晓了答案。 黑底红色三头龙旗卷而复舒,白色的甲胄在人群中如此显眼。 “无畏的”巴利斯坦。 “怎么了?” 就在我愕然之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奥利昂的问候,我感觉他正将我肩膀搂住,声音温柔而镇定,似乎是在继续塑造他柔和可靠的暖男人设。 “我在观察南边的战事,或许会有一些转机,”我视线回到了现实,古代人的石屋里,眨了眨睫毛,看向新燃起的火焰,“这是要,在这里长驻?还有,把你的狗爪子挪开!” “不,你没下这个命令,只是需要一点火焰来提供慰藉。”奥利昂回答。 听了他的话我看向米歇尔伯爵,还有丹妮莉丝,奥利昂继续:“每个人都很累,他们需要休整。” “这里并不冷。”我蹙眉。 “可是火焰能提供安全感。” “指派几队人去周围看看,别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吩咐,“南边战局正式开始了,我得专心致志,米歇尔伯爵!丹妮,别在惶神了,你们看好这里。” “南边的战局你还能干涉?这魔法可真神奇,”奥利昂紧蹙眉头,大概是联系起了我表现出的异常之处,最后罕见地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你在关注多少个地方?” “所有,亚里安阁下,所有的地方。”我闭上双眼,不再关注自己所处的失落遗迹。 而在我鸟眸所及之处—— 再没有任何人比此刻的巴利斯坦·赛尔弥更加夺目,也没有任何地方能比的上临冬城外,如此令人怅惘。 “无畏的”巴利斯坦。 在抵近后我发现此人身上的白瓷釉甲胄已然染上灰色和黑色,划痕遍布,披风破烂不堪,宛如是从君临跳蚤窝里借来的。 他的目的十分明晰。 我知道,骑士乃为战争而生,巴利斯坦是万中无一的骑士楷模,因此,毫无疑问这个老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求的只是一个别太没意义的结局。 什么结局会太没意义?自然是没价值的、就像是前世电视剧里那般滑稽,被地痞捅毙于暗巷之中。 这一次不会如此,骑士传奇狼狈而至,目光熠熠生辉,他曾主动选择成为杀鬼小队的一员,而今则是自尸鬼重围中抵达,断不会是孑然一身。 有一支军队随他而行,并且斗志昂扬! 就在白袍骑士身后,黑色的地平线慢慢变粗,接着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头戴褐色布护头的司号手,那举起长号的臂膀正在颤抖,绝非出于恐惧,而是劳累过度;掌着三头龙和剥皮人旗帜的骑士汗水黏着发丝,几乎是靠着旗杆才能站稳;那五颜六色的士兵和爵爷们,其罩袍号衣上的家徽杂乱无章,从天上看去就像是一大团呕吐物,他们头上戴着的锅盔、壶盔和夏雷尔轻盔统统铁光不再,有些更是用亚麻布缠住脑袋,不知是否已经受伤,而在他们每个人的躯干上,从胸板甲到板甲衣再到棉甲的护具皆是凌乱不堪,足上的尖头靴们也早已被泡成了泥巴块。 好一滩虾兵蟹将,宛如是我前世看工人挂横幅讨薪一样乱。 这样的场面,按照我的理解,哪怕是以七国最打马虎眼的眼光来看,都绝对是败兵无疑。 然而,就是这个场面,这些佣兵、农兵、卫士和骑士此刻的气焰却如此可怕! “无畏军,前进!” 就在无数蓝光之眼的注视中,就在我尸鸟高飞的羽翼下,铠甲的铿锵声,伴随着军官的嘶哑的呼喊,仅有的破败旗帜被高高竖立,于寒风里晃荡不止,再加上之前所见之景,我不难想象他们之前经历过如何可怖的战场,绝对不输我当初在三叉戟河畔见过的阵仗。 “巴利斯坦!”队伍中人高呼,“巴利斯坦!!!” 正是御林铁卫队长的名号。 他们口中喃喃称颂着的名字,还有他们此刻的精气神,无不在提示着我,这支属于骑士的军队,和属于我这君主,困顿于各方博弈中的军队,有多么大的不同。 他们的姿态就像是不顾忌自身安危的热血少年,好似身处的不是现实的惨烈战场,而是诗歌中的浪漫春田,目光热忱,勇往直前。 “农奴,自由民,手艺人和海盗们,”白发老头直起腰杆,他看起来口干舌燥,因此声音暗哑,但却足够清晰,“还有雇佣兵,骑士,维斯特洛的汉子和厄斯索斯的汉子们,咳!红色女王的人,和银色女王的人!——” 红色女王,大概是我,白色女王,便是丹妮莉丝了。 他喘息了好一阵,方才继续他难以为继却绝不停歇的,战前演说,“——我们,靠着袍泽兄弟的死伤,才从南方抵达这里。”他嘶哑着叫着,“我曾经有过不少发过同样誓言的兄弟,他们有的英勇,有的不屈,也有的,杀死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我爱过他们,每一个,我也爱戴我的君主,胜过恋人和父子,可是,我从来,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如此信任我身边的粗人,我更没有想到,你们竟然每一个,都比我的誓言弟兄,更加坚守自己的职责,守护自己的一切!” “无畏!!!”最靠近白袍骑士的男人们挺矛高喊,这声浪紧接着波及到其他地方,数千人发出了同一个声音,“无畏!!!” “现在,以御林铁卫队长巴利斯坦的名义,”老人掀起了这股狂热的巨浪,自身也被狂热的情绪所感染,“你们所有人都是骑士,我!宣!布!正如我带你们进入这死地时所说的一样,以七神和所有善良人的守护神的名义!以七国和洛恩王国自由城邦的名义,以红色的莱雅拉女王和银色的丹妮莉丝女王之名,我们前进!临冬城只是歇脚处,我们将从颈泽,挺进永冬的海湾!” “万岁!!!” 他在口号中,将我的名号放在了丹妮莉丝之前。 他此刻抛弃了对我的成见,抛弃了让人类内乱的互斗之念。 这样的巴利斯坦,不困身于权力的游戏,不再为战斗之外的事务所惑,他掀起了一波拥有信念的军队,这个信念依旧带有这个时代的印记,既不科学,也不复杂,简朴却崇高,其名为正义,其名为生存,其名为希望。 这样的巴利斯坦,哪怕老迈疲惫,依旧所向披靡。 他仿佛化身为诸神之使者,于群神的庇佑下,发出令千万人心动的感召,我可以预料到出发时他身边的队伍有多么浩瀚,我更能预见得到,现在他身边的这批久困之师,将会是令异鬼胆颤的梦魇。 老骑士开始带队冲锋,骑着他那匹身受数创,就连罩袍都破破烂烂的骏马,长号和号角再次响起,伴随着这支不分步兵和骑兵的军队,那散乱而有序的突进。 而我则睁开了双眼,在有数千里格之远的永动之地,不用再看了,罗柏此命有矣。 “啊——”我感怀地叹出一口气,周遭的人手少了许多,倒是奥利昂那双紫色的双眸,依旧在我的视线之内。 “怎么了?”他问。 “我突然理解了一句话,奥利昂,”我瞥了一眼他,“过去我曾经听人说过,真正的胜利,是鼓舞人民心中的斗志,而理想,信念,这些鬼东西我只是将这当作工具在用。” 他看着我笑了,“怎么了,你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才听完什么赞美英雄的歌唱?” 我怔然看着燃起不久的火苗,正有人在扇风,那火焰变得越来越兴旺。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操弄人性的真谛,老小子,而你就是一个绝佳的反面教材,只有对待他人真诚,才能享受真诚,唯有,融入人性,执着不移,才能真正地操弄人性。” 只因困顿于对寒神和长夜的恐惧而奋起反抗,是不能打败长夜的。 卢斯·波顿,死去的莱雅拉之父,你听到了吗?恐惧,是有局限的。 那么,有什么力量,能够更加坚挺地帮助我,度过这个难关呢? 有什么力量,才能真正的团结世人,迎来春天呢? 我注视着这个在我身边的男人,这么一年以来,第一次温柔地用手掌抚上了奥利昂的侧脸。 “听好了,骗子,”我慢语与他,说出的话是我自见过迷宫营造者以后,就一直在寻求的晋升之道,“听好我要说的话,奥利昂。我会成为人类的神,不是因为我的力量,而是因为,人类,才是我的根基,你看,你我之间的怨怼根本就没有意义,那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骗子,很抱歉,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 他满脸的疑惑不解。而我,则报以微笑。 我如何能了结这场冬灾呢?弑君者有,弑神的凡人在这世界里闻所未闻,或许唯有神灵,才能对抗神灵,或者说,当神灵被杀死的那一刻,要么弑神之人完成了从人升格到神灵的转变,要么神灵便不配拥有什么高于“人格”的“神格”。 或许,这才是终结长夜之灾的终极方案。 作者的话:后面大概每天更新四千到五千字,还有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