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高悬,窗檐儿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珠。 江连横照旧把玩着手中那块鎏金珐琅彩怀表,左侧沙发上坐着东风、西风和刘雁声,右侧则坐着闯虎和喇叭嘴。 楼上隐隐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仿佛从清早开始,就从来没停过。 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表链旋转着绕过手指,落入掌心。 “闯虎,段志贵的官邸,去没去?” “去了去了。”闯虎赶忙应声答道,“昨天晚上,在他枕头边儿上留了便签,还摆了一颗子弹,估计这老登现在已经吓坏了。” “他的家底,扒出来了没?” 闯虎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念叨着说:“那必须的,段胖子就好古董字画,你们别看他上任没多久,嗬,家里的好东西可是正经不少。还有他那几个姨太太,那家伙……” “行行行!”江连横立马打断道,“我对他的姨太太没兴趣,你就把这些事都写下来,然后交给报馆,一定要把段志贵的名声彻底搞臭,让他滚出奉天。” “还是那样。”李正西有些乏味地回道,“隔三差五在附属地的小酒馆碰头,到现在也没看出来有什么行动。” 江连横拧着眉毛进屋,本打算抱起女儿哄哄。 正走到玄关的时候,看门的小弟突然走进来说:“道哥,外头有个小叫子找三哥。” “还因为温廷阁的事儿在这矫情呢?” 他近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小的房门。 摸头不热,喂奶不吃,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自打投了江家,就一直身处外围,从未受到重用,原因就是嘴巴太大,容易漏风。 “去吧去吧!” 但这次不同。驱逐段志贵,奉人治奉,是在张老疙瘩的亲自策划下,整个奉天衙署全部默许的行为,要的就是人尽皆知。 “真能沉得住气啊!”江连横感慨道。 喇叭嘴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看上去相当重视。 江雅像是撞了邪似的嗷嗷直哭,胡小妍、许如清和宋妈,三個女人围在她身边,使尽浑身解数,愣是怎么哄都哄不好。 “你想什么呢?半天不吱声!” “哥,你放心,初稿我马上就写完了,咱就走‘黑幕小说’这一派!” 江连横这才“反应”过来,哭声来自主卧,于是便回身走到胡小妍的房间。 刘雁声从神游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忙问:“道哥,什么事儿?” “啥情况,不过啦?” “那当然,那当然。其实吧,我这人平时挺内向的,不善言辞,而且还有那么点儿避世情结。各位大哥可能对老弟有点误解。实际上,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向来都有数——” 闯虎和喇叭嘴走后,楼上的哭闹声更加刺耳。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拖出去,拖出去!” “别废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管住你的嘴!” 喇叭嘴连忙表态道:“道哥你放心,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两年,我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就等着什么时候能给江家出一把力,好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不杀之恩,那就是再生父母,老弟绝不含糊。咱省城里的俏寡妇、小媳妇儿、老妈子,最爱听我唠嗑,只要我跟她们一说——” 小嗫喏道:“老爷,不是承业哭,是江雅。” “没什么,没什么。” “这孩子咋回事儿?都他妈哭了一上午了,有病就抓紧请大夫去!” 江连横立马捡起来,情急骂道:“他奶奶个腿儿的,作什么妖!摔坏了我削伱!” “没有没有……好吧,说实话,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哎!”刘雁声无精打采地站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最爱哭闹的江承业,此刻正坐在婴儿床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雕小坐狮,在母亲的逗弄下“咯咯”直乐。 他拿出鎏金怀表,想逗逗女儿,却被江雅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转过目光,却问:“雁声?雁声!” 李正西应声起身:“估计是有什么情况,道哥,我出去看一眼。” 没想到,孩子一见他来,反而哭得更凶。 同时,他又不禁费解,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特质,值得荣五爷如此忍让、拉拢。 “甭可惜了,我心里有谱!”江连横站起身道,“得,你也别闲着了,去柜上帮南风拢拢账去吧。” “不能再让孩子这么哭了。”许如清急道,“再哭,嗓子就哭坏了。” 楼上的哭闹声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江连横皱着眉头走上楼梯。 胡小妍撂下脸,怪道:“她又不是故意的,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江连横点头道:“写完先给喇叭嘴看看,让他把姓段的那点脏事儿传出去。” 大小姐从来没这么作过人。 江连横转过头,继续问:“那珉那帮人,最近有没有动静?” 宋妈也分外担心地说:“这孩子是不是碰见啥脏东西了?” “扯淡!有脏东西也是找我!”江连横心疼地摸了摸表盘,转头走下楼梯,“东风,东风!去老贾家请大夫去!” 刚走到楼下,却又迎面撞见慌里慌张的西风。 “道哥,刚得到的消息,附属地和商埠地那边,有小年轻到处发传单,喊的是‘惩办复辟军阀张雨亭’。” “反了天了!” 江连横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张老疙瘩鼓动“奉人治奉”,一方面是为了夺权,另一方面就是要把段志贵推上风口浪尖,让他独自背负拥护帝制的骂名。 这些小年轻躲进附属地,奉天军警便束手束脚,没法直接干预。 江家负责监听市井风闻动向,干的就是这类脏活儿。 “赶紧备车,点几个弟兄,上那边去看看。” 一声刺耳的啼哭突然传来。 李正西不禁心头一凛,关切地问:“哥,江雅……咋的了?” “嗐!小屁孩儿不消停,让你东哥去请大夫了,没事儿。备车备车。” “道哥,这事儿我去就行了。” “家里待得闹心,你瞅,我爹给我的表都让这丫头摔坏了,顺道去修修。”江连横摆了摆手,“而且,你脾气太急,对付那帮小年轻,你得哄着,不能光来使硬。走走走!” 两人推开房门,屋子微微一震。 窗檐儿上的冰溜子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天儿是暖和了哈!”江连横感慨道,“一年又一年的,真快啊!” ………… 江连横走后,约莫盏茶之间的功夫,宅院门口突然跑来一个年轻的学生。 “几位大哥,我……”他呼呼地喘着粗气道,“我有急事儿找江先生,麻烦你们进去通禀一声。” 袁新法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瓮声瓮气地说:“江老爷不在,刚出去。” “那他上哪了?”学生急忙问,“我裴忠民,跟你们老爷见过,我找他真有急事儿!” “呃……我们也不知道老爷上哪去了,要不你在这等一会儿吧。” “我没时间等!” 裴忠民焦急地站在门口,踟蹰了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立马转过身,朝大街上疯跑而去。 一路上,火烧屁股钻天猴儿。 待到行至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时候,裴忠民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跨过门槛,走进大堂,他张嘴便喊:“江老板在不在?我找江老板!”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正南撂下手中的账册,皱着眉头绕过柜台,小声问:“你找我东家有事儿?” “我!” 话到嘴边,裴忠民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是出了名的嘴严,在不确认眼前之人值不值得信任以前,绝对不肯松口。 恰在此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道南国口音。 “诶?忠民,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忠民抬头一看,见是当初德义楼的刘雁声,这才立刻跑过去,俯耳低语几句。 刘雁声听罢,不觉间瞳孔一颤,当即扔下手头上的保单,快步走到王正南面前,低声疾道:“南风,道哥有危险,我得马上去趟附属地,你回家稳住大嫂。” “啥?”王正南忙说,“那我也跟你过去!” “你这腿脚就别跟我争了!”刘雁声转头道,“忠民,大功一件,等着回头赏你。” 说完,他便立刻冲出门外,看了看街面上慢吞吞的马车,最后干脆咬牙往小西边城门跑去。 紧接着,南风也快步离开公司。 裴忠民扶着柜台喘匀了气儿,见大堂里的伙计和客商仍在好奇地打量着他,自知不该久留,少歇片刻,便也跟着走出店门。 他原本也不是为了赏钱而来,而是为了报答江家曾经救过他们一命。 但这件事,他没法跟同学解释。 说给那些只会装好汉的软骨头,他们随时会出卖江家的“好意”。 说给那些榆木脑袋,他们反而会倒打一耙,把江家视为彻头彻尾的汉奸。 正因如此,江连横才嘱咐裴忠民务必保密。 因为江家救了他们一命,是事实;阻碍了抗议活动,却也是事实。 二者皆非源于江连横的本意,但又切实出自江连横的手笔。 这到底是出于正义,还是歹毒,就连裴忠民自己都有些困惑。 好在,他尚且明白最根本的处世原则,即人人助我,我助人人。 他原以为,在审讯室内见到的大背头,真是个仁人志士。直到对方开始鼓动他们进行暗杀活动时,他才猛然惊醒,学生不过是棋子罢了。 如今,情报已经交给了江家,他也不想再多逗留,以免暴露身份。 却不想,还没走出多远,就被街对面的一辆马车叫住。 两个留辫子的中年男子走上前,狞笑着说:“忠民同学,你这样吃里扒外,可有点儿不地道呀!” “你们……你们是……” …… …… 南铁附属地,浪速通。 街边站着二三十个少男少女,举着横幅,向过往的行人发放传单。 “驱逐复辟元凶段志贵,惩办反动军阀张雨亭!” “先生你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请声援护国运动。” “先生留步,请为国家发声,请为奉天发声!” 小年轻们近乎央求般地挽留街上的士绅、小姐,试图唤醒他们的主人翁意识。 可现实的情况是,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些事,人们步履匆匆,各自为生计奔波,根本无暇驻足停留,骂骂段志贵或许还行,一听还要骂当权派,便立马唯恐避之不及,应者寥寥。 “喂!都聚在这干啥呢?” 几个身穿黑色短褂的地痞打手,突然从街拐角冲了出来。 “谁他妈在这妖言惑众?传单拿来,拿过来!” 黑短褂蛮横地从学生手中抢下一摞摞传单,当场撕成碎片,仍在地上。 胆大的男同学立马上前理论:“你们要干啥,这是附属地,我们想发啥就发啥,传单还我们!” “去你妈的!”黑短褂一把推开众人,暴力抢夺横幅,“谁他妈让你们在这瞎闹的?” “还我们,还我们!大家快来看,实权派做贼心虚,惩办反动军阀!惩办反动军阀!” 两伙人你争我夺,很快便撕扯起来。 黑短褂到底是流氓习气,尽管有言在先,不造成肢体冲突,却压不住心头火气,眨眼间的功夫,就开始冲学生拳脚相向。 江连横远远地站在拐角,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见形式不对,他也只是隔街冲西风使了个眼色。 李正西会意,连忙凑过去呵斥道:“别打了,谁他妈让你们动手了?传单和横幅都撕了,把人带出附属地!” “凭什么抢咱们东西?”学生怒道,“我们不走!惩办国贼,誓死抵抗!” “对!惩办国贼,誓死抵抗!” “元凶段志贵,帮凶张雨亭,全都别想跑!” 众人的呐喊声招来了一批过往的行人,渐渐呈现出围拢之势。 恰在此时,大街北段又掀起一阵骚动。 江连横像其他看客一样,循着动静朝右边望去,却见七八个手持相机的洋记者,仿佛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冲这边赶来,还没等靠近,便已经举起照相机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门。 江连横面色凝重,隐隐觉得这次抗议并非自发集结,而是有人在暗中策划。 果然,众学生见状,无异于火上浇油,立刻群情激奋起来。 “记者来啦!记者来啦!” “快把横幅拉起来,惩办反动军阀!” “同学们,大声喊起来!” 李正西见状,不由得咒骂一声,心中暗想,这帮小年轻的不开窍,恐怕非得动手打残几个才能消停。 正想着抓个倒霉蛋杀鸡儆猴,一个神态异样的男同学,却突然勾住了他的目光。 那男生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心相连,生得又瘦又高。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亢奋,而是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来回转悠,既没有抵抗,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看上去十分纠结、犹豫且踌躇。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四下里寻摸、张望,最后定在街对面的拐角。 紧接着,他便直勾勾地向前挪蹭,步伐异常沉重。 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可身后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他继续前行。 索先生的话,如同顽疾一般,始终在耳边萦绕—— 惩办复辟元凶,刺杀土匪恶霸,你就是华夏的英雄,受万人追思,享青史留名……看看那些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你要行动起来……牺牲在所难免……你不会白死……不想当英雄吗? “我要当英雄了,我要当英雄了。” 他着了魔似的,一边念叨着,一边穿过街头。 然而,他异样的举动,早已被西风尽收眼底。 时间仿佛放缓了速度。 李正西顺着男生的目光回头看去——却是被洋记者勾去了注意力的道哥——再回过头时,男生的手行将从兜里抽出。 “我操!” 李正西心头一紧,来不及废话,左脚弓步蹬地,恨不能直接将自己的身子横甩出去,恰如饿虎扑食一般,斜刺里杀出,径直将那男生撞翻在地。 江连横虽然站得远,但余光扫过,立刻回过神来,大叫一声:“西风!” 幸好,学生到底是学生,就连枪也拿不稳。 那男生摔倒在地,手中的东洋撸子直接飞到地上,走火“砰”的一声跳起来。 人群一声惊呼,学生和看客立马撒丫子就跑。 与此同时,大街南段又突然响起了警哨声,两个黑帽子正快步朝这边冲来。 李正西扑腾站起来,随后赶忙用手掐住男生的喉头,转头冲十来个弟兄喝道:“压住这小子,快去护着道哥!” 黑短褂应和一声,疾步穿过街面。 江连横早已拔枪入手,迎面赶来,冲街口大喊:“鬼子来了,快把西风带上!” 可就在此时,身后又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道哥!” 此情此景,当真是四面聒噪,前有学生,左有鬼子,右有记者,后有惊呼。 任凭江连横有四双眼睛,六只耳朵,也忙不过来查看。 “雁声?” 他微微一怔,转过头,却见身后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穿武士直裰的东洋浪人,举着一把手枪向他杀来。 “砰!” “砰!砰!” 双方交火,江连横的反应已足够迅速,连扣了两下扳机还手,击中那浪人左肩。 无奈对方早有预谋,子弹飞来,正中前襟,一股灼热的疼痛立时在胸膛炸开。 两人的身形俱是踉跄,但江连横的伤势明显更重。 东洋浪人再次举枪! “砰!” 枪响的同时,刘雁声突然从浪人的身后窜出来,将其合腰撞翻。 江连横“咣当”一声,满衫是血地栽倒在地。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却来自另一个方向—— 李正西开了杀戒,结果了意图刺杀的男生,随后便在尖锐的警哨,以及呼啸而过的子弹中,狂奔着穿过街道。 同时,江家的十来个黑短褂,也默契地分为两组。 一组以身作盾,将江连横团团护住;另一组则冲到刘雁声这边,一脚踩住东洋浪人的手腕,照着鬼子的后脑,一枪毙命。 “快送道哥上医院!”李正西狂奔过来喊道,“鬼子的巡警要追过来了!” “不不不!”刘雁声慌忙摆手道,“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医院,回家!车呢?道哥的马车呢?” “车在这,车在这!” 有黑短褂立即把停在路边的马车牵过来。 “快抬上去!抬上去!”李正西一边咆哮,一边冲拐角举枪还击,“上车上车!” 众弟兄连忙将脸色惨白的江连横周进车厢内。 “砰!砰!砰!” 数声枪响,有黑短褂应声倒下。 “雁声,你上车上车,撤出附属地!”李正西继续举枪还击。 “砰!” 又是一声枪响,刘雁声浑身一抽,骂道:“我顶你个肺,打我箩柚,死扑街,打我箩柚喇!” “打哪儿上了?”李正西问。 “屁股!屁股!” “打眼儿上了?” “右边!右边!”刘雁声叫道。 “那没事儿!死不了人!” 李正西狠狠地将他推进车厢,随后冲着弟兄们大喊,“撤了!撤了!留五个人跟车,剩下的往东跑,往东跑出附属地!” 东洋鬼子的叫骂声越来越近,警哨此起彼伏。 胆儿肥的洋记者躲在角落里,冲着街面上的枪战,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门。 子弹从李正西的头顶飞过,他浑然无惧地继续嘱咐道:“到家汇合!到家汇合!谁他妈敢跑别的地方去,老子一枪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