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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石猴卖弄招祸端,唐三藏空生埋怨

   也难为一老者家里竟然有此宝具。雕鞍彩晃柬银星,宝凳光飞金线明。衬屉几层绒苫迭,牵缰三股紫丝绳。辔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孙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安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    唐三藏拜谢那老者,那老者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    谢过之后,那老者也不再留,请唐三藏上马。    那唐三藏出得门来,攀鞍上马,孙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    那唐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孙悟空却道:“都说和尚念慈悲,说众生平等,你骑马不说,怎的还要拿着皮鞭儿打他?这便是师傅你口口声声念的慈悲吗?”    唐三藏听得猴子这阴阳怪气之语,一时间语塞,反倒是那龙马却是凑近孙悟空,歪过脑袋在孙悟空身上蹭了蹭,它又不是傻子,它乃龙马有灵智,听得懂孙悟空之言。    孙悟空笑着拍了拍,龙马的头,而后才道:“这一路倒是要你受罪了!”    那老者见白马之上唐三藏脸色发青,这孙悟空阴阳怪气,也不敢久留却是化作一道光,就溜了去。    唐三藏正打要说话,一回头,却早不见了那老者,再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    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观音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    慌得个唐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    你看他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上前来扯住唐三藏道:“你快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你磕头。只管拜怎的?”    唐三藏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    孙行者道:“你那里知道?像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是看他昨晚还算尽力的面上,饶他打尽够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老孙自小拜的是天地,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    唐三藏怒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    那唐三藏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虏虏、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    师徒二人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唐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唐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    孙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    唐三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径奔前来。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    唐三藏下了马,孙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    这西牛贺州的番僧与唐三藏这等东土和尚自然大有不同,却见这些和尚,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唐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礼了。”又问:“是那里来的?请入庙内献茶。”    唐三藏道:“我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宝刹住宿一宵。”    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    唐三藏方唤孙行者牵马进来。    那和尚忽见孙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    唐三藏赶紧道:“慎言!慎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什么东西,他就恼了。。。他。。。他。。他是我的徒弟。”    那和尚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恼的,好招他做徒弟!”    唐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唐三藏与孙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    唐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受观音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观音菩萨一般,甚好拜谢。”    那和尚闻言,即命人开了殿门,请唐三藏朝拜。    那孙行者拴了马,放了行李,同唐三藏上殿,唐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像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孙行者就去撞钟,唐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孙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    那和尚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    孙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    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    孙行者跳将出来,“呔!!”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乐子的!”    那些和尚一见孙行者这副模样,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孙行者大笑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    众僧方才礼拜,见了唐三藏,这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面禅房中奉茶。”    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唐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    这老僧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    唐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    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    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    唐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    老僧道:“不敢!不敢!”又问道:“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    唐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众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    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贫僧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    唐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    孙行者听见笑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    唐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    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    孙行者道:“不敢说。”    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叫献茶,有一个小沙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沙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    唐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    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贫僧一观?”    唐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红尘太重,也无甚宝贝,就算有,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    孙行者在旁道:“师傅,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何如?”    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    孙行者不解稳道:“你们笑什么?”    院主笑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来看看。”    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唐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孙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    唐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    孙行者不以为然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    唐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    孙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    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    孙悟空笑道:“我这袈裟有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唐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贫僧真是没缘!”    唐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    老和尚道:“圣僧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    唐三藏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    那老僧道:“圣僧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    孙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    老僧小心翼翼道:“圣僧若是宽恩放心,教贫僧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唐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    孙行者笑道:“怕他起贪心怎的?还未有人敢贪俺老孙的宝贝,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    那唐三藏阻当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    老僧喜喜欢欢,着小沙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师徒二人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老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    小沙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祖师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    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祖师,你为什么哭?”    老僧道:“我哭无缘,舍不得这宝贝离去!”    小和尚道:“祖师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    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比得他这一件?”    小和尚道:“祖师差了,这唐朝和尚乃是个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够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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