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道门七十二番小神通
猪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 高老太爷闻言,不敢不与,遂吩咐下去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 那猪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太爷等人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孙悟空喝道:“夯货!却莫胡说!” 猪八戒道:“哥啊,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唐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 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见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这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 唐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猪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也好挑行李。” 孙悟空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 猪八戒道:“猴哥啊,我可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 唐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恋家心重,就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傅,你莫听猴哥之言,他有些埋汰人。我不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傅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傅怜悯,情愿要伏侍师傅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 唐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 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唐三藏下马,孙悟空接了缰绳,猪八戒放下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 唐三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 唐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打扰了。” 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 唐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 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 唐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 ……腼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孙悟空素来性直,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也能坐一夜,不打搅你。” 那老者扯住唐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 孙悟空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 孙悟空笑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 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 孙悟空道:“俺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泼天名头,叫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护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和尚,上西天拜佛走上一遭,怕什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什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卖嘴儿和尚。” 孙悟空道:“你儿子才是卖嘴和尚!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傅走路辛苦,还懒得说话。” 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 唐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 老者问道:“那一众在那里?” 孙悟空指猪八戒着道:“你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 孙悟空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兄弟。” 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的似猪,也能称作和尚?” 猪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却是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那 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什么的?” 猪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 慌得那唐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 那老儿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和尚,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孩子们回家去吧。”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 唐三藏却坐在他门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 猪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吓死了二三十人呢。” 孙悟空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 唐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 孙悟空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 那猪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左右。孙悟空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茶罢,又吩咐办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 唐三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 老者道:“在下姓王。” “有几位令嗣?” 老者笑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 唐三藏道:“恭喜,恭喜。” 又问:“老先生年寿几何?” 老者道:“痴长六十一岁。” 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唐三藏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 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孙悟空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兄弟,任他是什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 唐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 猪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够三碗。 孙悟空道:“这个馕糠的!好道撞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 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也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碗。 唐三藏、孙悟空俱各吃不上两碗。猪八戒也不停,就还在吃。 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箸。” 唐三藏、孙悟空俱道:“够了。” 猪八戒道:“老儿滴答什么,谁和你发课,说什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 猪八戒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孙悟空去牵马,猪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家人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众方致谢告行。 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 孙悟空道:“老儿,莫说丧气之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 噫!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唐三藏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 唐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 孙悟空却道:“风却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 唐三藏道:“此风甚恶,比那天风不同。” 孙悟空问道:“怎见得不比天风?” 唐三藏道:“你看这风,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猪八戒上前,一把扯住孙悟空道:“猴哥,这风十分大!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 孙悟空笑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 猪八戒道:“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 孙悟空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 猪八戒笑道:“猴哥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便也钻了去了。” 孙悟空笑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 这孙悟空当初拜菩提祖师学得地煞七十二变,说是变化,却也是七十二番道门小神通。 却见孙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似乎真有些蹊跷。” 话音刚落,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那唐三藏坐不稳雕鞍,翻跟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旁,真个是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