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老天爷都看不惯沈家犯下的罪行,天助我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沈岚得意地说道,“本宫派了采办处的轿子,绕了远路,让她们以为是在躲避追杀,实则故意将衣如雪引入后花园。那里早已被本宫下了夺魂香,声声慢,血凝凝,衣如雪插翅难逃。可笑的是,她死到临头,还傻傻地以为,是本宫救了她的命,连我那素来高傲的哥哥沈佑,沈侯爷,事后都特地进宫来,向本宫致谢,哈哈哈……,哈哈哈……”。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青荇宫的,燕同律只觉一路昏昏沉沉,甚至听不见田心公公说的任何话,只记得他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笑话,哭什么?天塌下来了吗?等神智清醒时,发现自己正站在渭城的护城河边。很久很久以后,每当燕同律想起当年的这一晚,只觉是自己此生最为漫长的黑夜……。 已近三月天,莺飞草长,蝶舞蜂戏,两岸的柳树微微发绿,稚嫩的小草细苗悄然探出头来,永定河的水缓缓流淌,万物复苏,一片生机绵长。不远处,太阳正从远处的山间升起,不知不觉已是拂晓来临,他已经在河边站了整整一夜……。 作为皇子,与生俱来的傲气和清高,燕同律是有的,虽说父皇健在,但金殿上的那把龙椅未来一定是他的,毕竟高高在上的皇权和执掌一方国土的诱惑,只要是个男人,都是向往的。 燕同律自幼聪慧,素有才智,在一众兄弟中出类拔萃,再加上他有个超级军阀门庭的母族,所以燕同律很早便立下了争夺皇权的志向。 随着年龄的增长,燕同律见多了各类毫无底线的龌龊和肮脏,皇族父子,兄弟叔伯之间血淋淋的争夺,渐渐地像一张网,罩住了他,越挣扎越窒息。于是,不经意间,他便有了逃离的小心思。 刚巧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沈月明,小小的年纪,已隐约有了风姿卓绝的模样。两人初见面,那孩子便一脸仰慕,拉着他足足说了两个时辰。若是以前,莫说两个时辰,恐怕是一口茶的时间,他都不想听,就算去给母妃请安,也超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奇怪的是,那天他居然没有不耐烦,只是单纯地不想说话而已。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沈月明得出了他是个哑巴的结论,还一脸怜悯地看着他。燕同律心里暗自发笑,表面上仍然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后来淮陵之行,再后来河边畅饮,再后来北境抗敌,再后来私自调兵,救她于生死之间,仓皇一顾。日常的点点滴滴,仿若河岸的杨柳,缱绻缠绵。狼烟烽火中的一丝挂念,有时甚至超越了对皇权的渴望,生生地溶入到了骨血之中。 他的朋友不多,知心的更少,年少的相伴和打闹,是他乏陈无味的人生中的一抹阳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她的笑,喜欢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喜欢她力敌千钧的霸气……,总之她高兴,他就高兴。 其实,母妃终究是想错了,她以为自己对阿月是男女之情,却不知道亲情才是最可贵的,她自幼恨毒了沈家的人,哪里有机会体验亲情的美好。如今大错已铸成,母妃害了沈家这么多人,又害得阿月的生母身亡,母债子偿,他欠阿月的,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后来,宫中传来消息,父皇即将下旨,将裴阁老的嫡长孙女指给他做正妃,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裴寂,好感更无从谈起。虽说皇子的婚事不能自己作主,但总要选择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吧。当年沈家出事的时候,曾有人求到裴家,希望裴渊能够出手相帮,只可惜裴相连面儿都没露,更遑论去皇帝那里求情。燕同律自认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但当年裴渊与舅父的关系并非泛泛,却也能狠心到这种地步,还说是清流之首,这样的门第能够教出多知书达礼的女孩儿? 所以,他连夜进宫跪求母妃,希望能够取消婚事,孰料竟被母妃误以为自己爱上了沈月明,母子反目,为了断绝他的念想,沈岚一气之下,竟坦承了当年做下的事情,原来竟是自己的生母亲手害死了阿月的母亲,若是被她得知了真相,杀母之仇……,想到这里,燕同律心口隐隐作痛,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了上来……。 天还没亮,沈月明已经打完三套拳法了,随意用衣袖擦了擦汉,卸下腰间的软甲,惬意地扭动了一下胳膊,自出征归来,奉旨缴回兵权,皇帝体恤辛劳,特地让她在家休养两个月,今天是要回兵部报到的日子。 她如今已是正一品侯爵,兵部最大的官也才正二品,孝安帝思来想去,颇有些为难,好在沈月明适时上了个折子,提及不论官位大小,能替陛下分忧办事即可,皇帝听了心里很是妥帖,便指派了个掌管帝都城防事务的职位,叫做职方,从三品衔。 对于现在的日子,沈月明深表满意,只有经历了尸山血海,残肢断臂的修罗场,才能体会眼前平平凡凡,其乐融融的百姓生活是多么地舒心。 沿街叫卖的小贩,家长里短的大婶,杀鸡宰牛的热闹,还有揣在怀中热腾腾的包子,这种感觉简直好得冒泡。“哟,沈侯爷,今儿您又在巡街”,布庄的周掌柜笑呵呵地问道,“沈侯爷,快进来喝杯茶,歇歇脚”,茶铺的老张头连忙招呼道,原来爷爷说的民心,竟是如此的简单和质朴。 正左右顾盼间,一双皂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抬头一看,是燕同律,沈月明面色大喜,忙拿起一个热包子,说道:“殿下,你怎么来了?要不要吃个包子?绝对是这条街最好吃的肉包”。 燕同律眼色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方才低声说道:“阿月,陪本王走走吧”。 眼瞧着燕同律的神色有些不对,清雅冷峻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忧伤,黝黑的眼眸,深不可见,沈月明心头一颤,毕竟这个小表叔打小就很阴险,坑了她无数次,所谓敌不动,我不动,这是她经历了几场大战后,学习到的经验。 狼吞虎咽地把手中的包子吃完,咂咂嘴,有些意犹未尽,只得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豆浆铺子,难得的是,今天燕同律居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耐烦,实在是令人费解,沈月明心中不禁暗自腹诽。 随从牵过来两匹马,两人一人一骑,往城东飞驰而去,约莫跑出二十余里地,一抬头,“咦?怎么到这里来了”,沈月明有些郁闷地说道。 “你以前来过?”,燕同律轻声问道。 点了点头,沈月明说道:“当年嫣然姐姐出嫁前,我跟她曾经一起来过这里,那时花嫁之期,良辰佳婿,嫣然姐姐笑得很开心”,她怅然地说道。世事无常,那样美好的年纪,那样般配的婚事,青梅竹马,倾心相付,谁料到会是那样的结局?也许,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可贵的东西。 相较于沈月明如此看重顾嫣然,顾氏一族的覆灭对燕同律而言,更多的触动则是来自于顾嫣然的母亲,清河郡主。 那日清河郡主横刀自刎时,他刚从母妃宫中请安出来,途径正阳殿,眼见这位皇姑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皇放过顾家,被孝安帝脸色铁青地推倒在地。极度绝望之下,她一头撞死在殿中的金柱上,鲜红的血液从她身底蔓延开来,吞没了地上的金彩,皇家贵女,自先帝起便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女子,如此惨烈的死法,实在令人动容。 “殿下,你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沈月明有些疑惑,在记忆中,小表叔永远都是一副持正端方的模样,鲜少把心思表露出来。 燕同律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道:“阿月,本王要成亲了”。 沈月明睁大了眼睛,一脸欣喜地问道:“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能够入了信王殿下的法眼”,她笑得眉眼弯弯的,露出洁白的牙齿,燕同律看得出,她是真心为自己高兴,心里的愧疚和忧郁更是多了几分。 “你个小鬼头”,拍了拍沈月明的额头,又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燕同律淡淡地说道,定定地看沈月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阿月,本王希望,不管将来如何,表叔永远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只要有本王在,就没人能欺负你”,他声音有些悲怆和凄凉,隐含无限深意,只是当时的沈月明并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等她后来知道的时候,早已沧海桑田,故人不复了……。 “还有一句最紧要的,若是将来本王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阿月,你可千万要……”,原谅我这三个字,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杀母之仇,又岂是一句原谅,便可就此揭过的? 沈月明见他脸上忽红忽白,又流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嘴角微微弯起,一把揽住燕同律的胳膊,说道:“殿下平日最疼我,上次在殿下书房瞧见的那方冀州龙岩砚,便赏给臣下吧”,燕同律原本愁云惨淡的心情,被她逗乐了,不由释然一笑,抬起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个响栗,嘻骂道:“你这打秋风的功力见涨,再这样下去,本王的库房都快要被你搬空啦”。 “哎呦,疼死我了,下手这么狠”,沈月明抱头乱窜,燕同律刚要说话,突然一道寒芒,破空而来,煞气逼人,竟直奔沈月明后背而去,他大叫一声:“阿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