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燕同律继位不久,不若孝安帝在世时稳若金汤,但竟能让一国之后如此忌惮不已,况且这位中宫皇后还是裴阁老的嫡孙女,而裴修乃大显文臣之首,被授以中枢权柄,可见宫中的局势不容乐观。 裴寂见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虑,心知她已明白了几分,当下开门见山地说道:“陛下与侯爷自幼相伴长大,况且又是亲叔侄,自是一家人,眼下情势危急,本宫就不绕弯子了。今日请侯爷前来,实属无奈,还望侯爷鼎力相助,否则陛下与本宫恐性命堪忧”。 沈月明闻言,脸色大变,脱口说道:“娘娘何出此言?如今朝中究竟有何不妥?”,她去南荣寻药不过三个月,听裴后的意思,竟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不成? “是太皇太后”,裴寂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扶住栏杆,眼里露出一丝嘲讽,继续说道:“当初,不知她以何种理由说服了皇太后,亲手将贤亲王射杀,还逼得陛下亲自下了追捕燕朝歌的诏书。也许是太后娘娘心里过意不去,临去珈蓝寺之前,亲口将事情的由来告知了本宫”。 幕后黑手竟是隐居多年的太皇太后?沈月明有些惊讶地扬起秀眉,问道:“太皇太后娘娘为何要杀贤亲王爷?皇太后又怎会如此听命于她?”。 实在想不通,太皇太后已是大显王朝最尊贵的女人,为何要杀燕举?况且还是借皇太后之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岚亲自动手杀了燕举,直接导致了燕朝歌的公然反叛,大显北部分崩离析,国土沦落,这也是她亲生儿子的江山。 裴寂摇摇头,答道:“太后娘娘对此事始终不提只字片语,只告诉本宫,她有不得已的苦衷,还告诫本宫一定要小心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她继续说道:“前几日,本宫刚刚得知,太皇太后似乎对福王动了心思,有意栽培他,沈侯,如今陛下身体欠安,本宫腹中之子尚未出生,你说,她究竟想做什么?”。 福王燕瑾,如今已满十岁,其生母是卫嫔,孝安帝薨后,按惯例晋封为卫太嫔,平日里深入简出,也不多话,再加上福王自幼多病,三岁时高烧不退,身子受损,反应比同龄的孩童要慢些,是以即使孝安帝子嗣不丰,也没有对他多有宠爱,可以说母子皆是存在感极低的人。 “皇后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沈月明神情严肃地问道,“陛下乃至诚至孝之人,自幼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对她老人家更是恭敬温敦,从不敢懈怠。还请娘娘慎言,太皇太后身份尊贵至极,为何还要无缘无故地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扶持一个孩子呢?”。 裴寂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开口言道:“本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件事情必定是千真万确的”,说到这里,她端庄平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少见的傲然之色,道:“裴氏一族,出过三位帝师,五位一品将军,三位一品龙图阁大学士,四位当朝状元,十七位两榜进士,本宫的爷爷裴阁老更是先帝的启蒙老师,托孤重臣”,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月明一眼,方才缓缓地说道:“裴家能屹立百年不倒,终究还是有些手段的”。 乌木飞檐,青砖乌瓦,温润如玉的汝窑白瓷杯在热水的浸润下,尤显光泽,满室茶香,静怡安宁。萧简身穿一袭白色常服,天青碧水色的绶带系在腰间,他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还是云姨泡的茶最为香冽”。 云秋姑姑柔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言道:“王爷打小就喜欢这个味道,奴婢还担心手艺生疏了。对了,厨房刚送来沧州的桃花鲈鱼,用来熬汤最是新鲜不过了,再配上些冬笋尖和上好的火腿,给王爷补补身子。前些日子您出门回来后,就一直有些咳嗽”,说到这里,她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急忙转头避过。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云秋目光复杂地看了萧简一眼,藏起了一辈子的思念和不舍,匆匆地行了个礼,快步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萧简目光微闪,似乎自记事起,每次去宫中觐见太后时,云秋姑姑总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还变着花样给自己做各式小点心,现在想来,不是舐犊情深,又是什么? 当初离开帝都时,太皇太后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一道离开,反而让云秋姑姑跟了过来,他们母子算是团圆了。只是他们分离太久,而他也早过了总角孩童的年龄,如今彼此心照不宣,算是不错的结局,就先这样吧。 目光转回书中,缓缓地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右下角盖有一方鸾印,上面写了四个字:乱世争雄。 原来这才是她的打算,萧简有些怅然,自从宣仁太子失去了那把椅子的继承权后,便已远离大显的政治权力中心,孝安帝在位三十余年,如今已是元庆二年,物是人非,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她又何苦如此执着? 燕同律虽有皇子的自负与骄傲,但同样有颗赤诚善良的心,也有果敢刚毅的雷霆手段,的确是最合适的新帝人选,大显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安稳富足。在老百姓的眼中,只要有衣穿,有饭吃,究竟谁当皇帝,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祖母一生尊贵无双,智谋过人,却总是对着数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始终放不下……。 一面是新君的情谊,一面是祖母的执念,在那样的情况下,远走颍川是最好的选择,想来陛下也是这般心思。更何况,在他心里总有个避讳,那就是,绝对不希望有朝一日,与沈月明分场而立,矛戟相向。 想起在居原关时,他曾问过,倘若两人有朝一日,刀兵相见,该当如何?她很认真地回答自己,她姓沈,不能给爷爷,给沈家抹黑,家国天下在她心中永远排在第一位,为民,亦为己。 那么他呢?姓萧,还是姓燕?低沉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慢慢涌上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收拢,信纸化为齑粉,四处散落开去。 依云殿内,燕靖一身戎装,跪拜谢恩后,金刀阔马地在案前坐下,看见对面的沈月明,举杯遥祝后,一饮而下,“皇兄辛苦啦,此次一举歼灭北陵残部,俘虏定坤长公主元天华,皇兄居功至伟,朕以茶代酒,敬皇兄一杯”,燕同律面带微笑地说道。 急忙站起身来,燕靖弯腰行礼道:“微臣实不敢当,保家卫国乃臣之职责所在。只是此番北上驻防,微臣发现叛王将北境打理得有条不紊,各部落纷纷前来朝贺,络绎不绝,其实力正在逐步壮大,切不可小觑,臣请陛下加强雍城以北的驻防兵力,并在乾州设立哨兵卫,以防后患”。 上月,燕靖奉命领兵北上,奔袭三百里,在松原与北陵残部正面交锋,据说元天华刚刚在燕朝歌手中吃了个闷亏,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折损了五千人马,狼狈逃窜之际,一头栽进了大显的包围圈,被逮个正着。 “陛下,当初燕朝歌叛逃之时,我朝正全力镇压安亲王燕舟的叛乱,而后又对南荣进行遏制,实在有些应顾不暇”。燕靖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次回朝,微臣途经雍城,发现燕朝歌那厮竟然趁着我朝国难之际,不断侵占我朝国土,扩大其势力范围,还陆续吞并了五座北部边陲小镇。再加上他自称是原华国女皇原秀秀的嫡长孙,引来各华国旧部纷纷来投,一时人声鼎沸,声望达到巅峰。咱们不可放任自流啊,否则养虎为患,悔之晚矣”。 燕同律点点头,说道:“皇兄考虑得甚是,燕朝歌打小便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今更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朕明日便下旨,着令平东卫主帅叶乾北上戍边,另外叶允那小子不错,沉稳踏实,吃苦耐劳,就让他一同前往吧”,话音未落,急促的咳嗽声突然响起,燕同律从袖中取出手帕将嘴捂住。 “陛下还好吗?不是说服下龙蔓葵果后,就会好起来吗?”,燕靖面露焦急地问道,因梅太妃之故,再加上沈月明临去南荣时的托付,燕靖对燕同律的中毒情况还是大体知晓的,却不知道龙蔓葵果效用虽佳,但仍需配上青繁缕,方能彻底解毒。 沈月明见状,低垂眼睑,心中隐有焦虑,那日裴皇后亲口示警,她便派出莲光楼中最为顶尖的暗谍前去查探,果然发现太皇太后与福王府的人暗中来往的迹象,而且督抚司的汪澜似乎也参与其中。 当初就是汪澜这厮亲自到孝安帝跟前,言辞凿凿地污蔑顾恒之,推波助澜,最终铸下大错,似这等唯利是图,狡猾奸诈之徒,沈月明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 只可惜,即便这次顾氏昭雪,这等恶人也不过被罚奉一年而已,据说是太皇太后亲自下的懿旨,称其所辖制的督抚司屡破大案,为国分忧,当时不过是被奸人蒙蔽,一时失察而已。再者,当初也是奉了先帝的旨意办差,确有不得已之处,便酌情减低了罪责。 沈月明始终忘不了,金殿之上,汪澜接旨后,脸上露出的残酷笑意和眼底的阴冷,没曾想,他竟是太皇太后的人。想起之前任凤池对汪澜的评价,隐忍而狠毒,狡诈而阴戾,真是个需要时刻提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