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虽然能够理解,但毕竟立场不同,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侯闫决定马上结束这场困兽之斗,派出了队伍最后压阵的重甲玄骑,长枪过处血花遍地。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抵抗重甲玄骑本就是以卵击石毫无悬念。 “降吧。”侯闫骑在马上,看着关百初被长枪捅进腹部大口吐血,骑兵维持这个姿势没动,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血尽而亡。言嵘脸上被溅上了无数的血迹斑点,但她没有哭,大梁在这个时候该有一点尊严,此刻她代表了大梁江山,关百初是千万大梁将士的缩影,十四年前大梁遇折未弯,今日大梁也不会摇首祈降,“大梁至死不忘。” “至死不忘大梁。”关百初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艰难把长枪拔出来,“不降!”话音刚落长空震鸣,一长一短,紧急撤退?侯闫心里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难道……不行,必须马上拿下言嵘,“不留活口,全部上!” “往后走!”言嵘在鸣钟的同时看到了天空中绽放的信号弹,那是长歌在给他们指明方向,长歌来了! 关百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虚晃一招之后迅速逃跑,长街宽度有限,重甲玄骑堵在最前面影响了后面的弓箭手,禁军只能拿着刀剑追赶关百初。 侯闫拈弓搭箭对准了正在逃跑的关百初和言嵘,思忖了片刻拿捏位置之后便松开了弦,羽箭离弦而去,飞速越过禁军众人赶上了他们。 羽箭在言嵘耳边擦过,另外一只羽箭迎面刺来,将侯闫射出的箭从头劈成两半,侯闫气愤捏拳,又是薛城!他也太无法无天了,敢干涉陛下旨意! 薛城把弓挎到身后,单手高举一道玄黑圣旨纵马急速奔来,高声道,“陛下谕旨,疫情为假投毒为真!禁军即刻暂停追捕疑犯等候指挥!”他身边一同前来的人是程远志以及皇宫内部禁军。 程远志带来的禁军很快跑过了关百初所在的位置,将他们挡在了身后。关百初脱力跪倒,勉强用手掌撑地不让言嵘直接摔在地上。长歌和薛城同时下马奔来,她自从前天晚上开始一直都没有合过眼,和言嵘分开之后遇到薛城,回去取样、面呈虞帝,经历惊心动魄的时候,她身边都没有言嵘,这还是第一次她们分开这么长的时间,奔走的过程中她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言嵘了,“公主你怎么样了?” 言嵘身上还绑着绳子,长歌拿出匕首割断绳索这才将言嵘接了过来,手指触到她的后背,长歌惊讶,“公主你背上被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 言嵘后背被砍了一刀却没有出声,腿上也有伤,如果他再来得迟一些呢?薛城不敢想,拔掉针之后他就混在禁军里跑回去了,所幸虞帝最终信了他们,及时下了命令救下言嵘,否则他现在只能见到言嵘的尸体。 薛城准备抱她回去,言嵘却挣扎着要下来,薛城只能揽住她帮她站稳,“怎么了?”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赶紧回去治疗吗,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紧迫。 言嵘视线落在仍然半跪于地无力起来的关百初身上,“刀拿来。”关百初勉强抬起头,他眼尾熏红,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双手呈上了他的刀,伤口因为他的动作瞬间又冒出血来,关百初头晕眼花差点摔倒,长歌鼻子一酸,赶紧扶住他胳膊。 刀上沾了不少血迹,言嵘脑海忽然想起在藏书阁看到的描述,当年的大梁将士无一不是“血积刀柄,滑不可握,仍大呼杀贼。”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才出生不久,所见所闻皆是战后萧瑟,今日却亲眼看到、经历了生死拼杀,她大梁从不是言氏一厢情愿、独担风雨。金陵城破,氏族子弟几乎死伤殆尽后,百姓即便手无寸铁也依然站了出来守护大雁宫,大梁几乎每一位成年男子都服过军役,即便逼入绝境也将就地反击。 大梁也不是没有临阵脱逃胆小怕事之人,所以每一位英勇杀敌不畏生死的将士都值得褒奖,对于他们最好的褒奖就是授勋赐字,以无上的荣誉起誓,誓死效忠大梁。 言嵘将刀搁到他肩膀,刀锋向内为斩杀,刀锋向外为授勋,她要给关百初应有的荣耀,就在大虞的土地上。虽然此刻没有勋章,没有典礼,但可以赐字。 她真的忍得太久了,而一味的忍让换不来任何裨益,甚至最后连尊重也不屑给了,大梁不是没能力的软骨头,我敬你一尺你该敬我一丈,十四年前的大战,她大梁只动用了一座城抵抗了两国联军,国魂不灭风骨尚存,同意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她顾及两国百姓才安心在此,别欺人太甚。 关百初知道她想做什么了,跪好姿势,垂首将手放到了胸前,只听她道,“列兵关某忠诚不二,骁勇善战,我以言氏名义为你赐字忠勇,要求你以后忠于大梁,英勇无畏。接刀。” 关百初双手接刀,冰凉的刀身滚烫了他浑身血液,“誓死效忠大梁。” 薛城只看禁军的架势也知道言嵘已经身处绝境,如果不是关百初拼死带她突围怎么可能坚持到他们赶来,他能理解言嵘心里的愤怒,连他都忍不了下毒嫁祸的狼子野心,可是眼下皆是大虞禁军,她怎么能当众为大梁士兵赐字授勋? 众目睽睽,恐怕很快就传到虞帝那里去了,果然程远志侧耳过来,“殿下,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哪里不合,”薛城冷着嗓音替她说话,“东京城已经要被几个老鼠屎搅得天翻地覆了,下毒害人嫁祸大梁,先扪心自问大虞是否理亏?人家嫁了嫡长公主过来竟是如此怠慢,我若是梁帝,恐怕此刻就要挥师北上重燃战火了!”说罢将晕倒的言嵘带入怀中抱走,“急传太医入府,父皇那里我等会再去复命。” 程远志留了下来收拾残局,视线移向远处的侯闫,后者只好下了马走过来复命。 言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金陵,阴沉的天色下纷纷扬扬飘洒着大雪,金陵很少下雪,可是这场雪真大啊,几乎都盖住了朱雀门下的喧嚣,那一瞬间的金陵宛若一座死城。 护城河冻住了沉下去的刀剑,青石板的粘稠血迹走过去沾满了鞋底,她跪下来试图聚拢那些血迹,可是怎么也聚不拢,她一着急就哭了,旁边有人看到她哭了纷纷开始笑她,他们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长枪,锃亮的尖头下吊着红樱指向她,还相互交头接耳,“快跳呀,你怎么不跳?你跳了我们就撤军,后边那些人都能活。” 言嵘望向他们身后,她金陵妇孺黑压压地站成一长排,脸上尽是惶恐与悲戚。她后退一步,脚下有些细小碎石落下,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了朱雀城楼上。朱雀门是金陵城门,她父母双亲皆殉国于此,可如今城下皆是敌军。 有人嫌她磨磨蹭蹭不肯跳推了她一把。言嵘就从城楼上摔了下来,四周都是喜形于色的脸,只有一个人牢牢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泪落在她眼角,和她的泪一起滑了下去。所有颜色一齐黯淡下去,言嵘只看见了他背后有一片金色祥云。 言嵘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金色的顶帐和薛城的脸。他靠言嵘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微红的眼角和跨过鼻梁正落在她脸上的泪滴。 总算醒了,她的箭伤拖得太久,伤口感染了,加之刀伤和中毒,好几个大夫都说言嵘情况不好,很可能不会再醒、直接睡过去了。昨天还高烧不退,她很想活,哪怕昏睡着喂药也配合。他一直守在这里,看她努力抵抗病魔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才明白心急如焚这四个字怎么写。 他真的很害怕言嵘撑不过来,更为自己没能及时察觉保护好她而后悔,眼泪落在她脸上的时候他自己都惊了,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再疼再苦的时候都没让他皱眉,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受制于情绪了,可言嵘的出现却让他再次屈服于自己的心。 言嵘撇下他赴死的时候,他憋着一口气赌还有机会,先斩后奏杀上了伽蓝山顶,直接将薛慕捆了送到虞帝面前,可是虞帝不信啊,所以他只能以身试毒,亲自验证了鲛毒的存在才换来了虞帝的一句话,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一直憋着血,挡开射向言嵘的那支箭后,他脱力差点摔下马去,可是当言嵘在昏睡中喊他的名字,他觉得他做什么都值得,这世上最幸运的莫过于失而复得。 所以当言嵘因为噩梦睡得不踏实,他想吻他的姑娘,可是滴落的泪水比他快了一步吵醒了她,薛城不敢再动。 眼泪滑下去湿了枕头,言嵘艰难抬手,“抱。”她说得很轻,连扯动声带都让她觉得牵动全身而痛,薛城心里一动,伏下来让她能够上他的肩膀,言嵘用了她最大的力气去抱他,她什么都不要想,只想抱着他、有他就好,可是情绪上来真的忍不住,扯动了后背的伤口愈发疼痛,可是越疼她越想抱住他,越抱他就越忍不住情绪。 “好了好了,有我呢,没事了,”薛城轻拍她平缓情绪,“是不是做噩梦了?”“嗯。”“梦见什么了?”言嵘放开他,陷在他的眼神里,仿佛后背的伤痛瞬间消失了,“梦见以前,他们要挟我逼我去死,要灭我大梁。” 她真的眼里心里都是大梁,薛城非常心疼,坐在床头轻抚她额角碎发安慰她,“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你肯定不会死。你想啊,大梁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呢,他们会誓死守护自己的国家的,和你一样。” 言嵘点点头,看他安慰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颇有些以前威逼利诱皇祖父给她讲故事哄睡觉的样子。 “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你刚才的样子有些像我皇祖父,小时候让他给我讲故事,他就专门说些三字经千字文给我听,讲得枯燥无聊,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是吗?那以后你缠着我讲故事我也说这些给你听。”“你敢,”言嵘眉毛上扬,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意思的眼神。薛城笑道,“我不敢,我爱你。” “嗯?”言嵘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表个白,薛城笑意有些苍凉,“你说过不会留我一个人在险境,可我又何尝不是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必须要分开,至少双方都得协商同意了才能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死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