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跪迟来的公道 九月初八是个很平常的日子,不是发薪水、也不是走路遇祥瑞的好日子,但喜鹊成群结队地在苏寅屋子外头的树上跳来跳去,若非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非常好听悦耳,苏寅差点以为这是晦气的乌鸦。 他照常安顿好师娘和送囡囡上学,然后便去昌业行当里等待干活接单,因为要先送囡囡上学的缘故,他总是排在长长队伍的后半段,他都已经快习惯自己总是排不到什么报酬丰厚的好单子。 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正好行当派完一些单子,那些排队的光膀子大哥一边抱怨着任务繁重又琐碎一边为了生活还得去做,急匆匆地离开,苏寅便一下子走到了最前面。 老板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稍等等,刚刚派完一波,今天生意异常火爆,很快就有新的了,你稍等。” “哦,”苏寅没等多久就拿到了一个富贵公子学堂的活,那位富家公子因为闹事闹出一场风波,因此换了一家私塾,原先的东西也需要找人搬过去,东西不是很多,酬金却相当丰厚。 苏寅拿到的时候忍不住暗自感叹自己运气绝佳,但是人不可太过高调,他牢记着师父的教诲,将喜悦埋在心底干活,很快就搬完了回到行当,老板拿着笔按着完成的单子给他记录,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叫住了苏寅。 “这位是苏小哥吧?”说话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老者,穿着精致古朴,周身都散发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气质。 “您是?”苏寅认为自己绝对不认识他,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呢。 老者微微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苏小哥,跟老奴走吧。”苏寅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后面不远处是一辆黑金色的华贵马车。 黑金色,大梁皇室,大雁宫里来的马车。 苏寅的心忽然跳动得剧烈无比,能有什么事会让大雁宫派人来请呢,若是他犯了什么事,应当是镇抚司拿着锁链来扣他才是。 所以只可能是一件事。 苏寅跟着老者上了马车,虽然老者的态度非常和蔼且温柔,很好说话,但苏寅还是觉得非常紧张,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断摩挲擦着手心里的汗。 “别紧张,陛下只是有些事情想向你问清楚,陛下为人和善,见过他的人莫不称颂,孩子不必紧张。” 果然是去见陛下的,他说话温柔,就像一只大手抚平苏寅心不安,有那么一瞬间让苏寅想起了师父秦威,物是人非,如今他只有孑然一身。苏寅鼻子有些酸涩,却又努力克制住了,沙哑地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字,“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平稳地驶进大雁宫,苏寅的心情越发紧张,压迫感让他开始胡思乱想,陛下亲审自然是好事,可若是陛下认为师父的死并不蹊跷呢,如果连陛下都发话了,还有谁能替他翻案? 见了陛下他该怎么说才好,才能让陛下也觉得此事另有隐情?身为上位者,肯定会思考很多事情有很多顾虑,万一陛下觉得此事太小,或者没必要因此处理涉事的人呢?那他该怎么办? 老者忽然喊他下车,吓了他一个激灵,下了马车才发现已经到了。苏寅走下来,跟着老者步行前往朝阳殿。 御林军驻守着宫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比他在神武时看到的都要严肃,这个熟悉的场景稍稍缓解了苏寅的紧张感,也对,这里毕竟是皇宫,御林军的职责比神武更为重要。 他听身旁经过的侍官、宫娥纷纷唤眼前的老者刘大人,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大雁宫事务总管刘贤刘大人。 这样的大人物亲自来寻他,带他进宫! 苏寅怀着复杂的情绪跟在他身后,直到刘贤停在了朝阳殿大门口嘱咐他什么时候进去才停住了脚步。 刘贤关切地问,“孩子,知道怎么行礼吧?” 苏寅不自觉地点头,刘贤点点头,“不错,等会有人传你,你便跟着里头带路的人进去就好了,不要紧张,表现得自然一些,得体大方就好。” 苏寅没听清他接下来说的什么,他抬头仰望着朝阳殿的高耸牌匾,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下意识跪了下来。 “还没到时候呢,怎么跪着了?”刘贤想拉他起来,可苏寅不想起来自然是拉不动的,刘贤只好由着他去。 是还没到时间,这时候跪显得有些傻气,可是苏寅不这么觉得,他不是在跪梁帝陛下,但他应该跪,跪他的师父秦威,跪迟来的公道。大门随着洪亮的连声传唤应声打开,威严的朝堂缓缓在他面前拉开帷幕,苏寅缓慢起身,在引路人的带领下踏进了朝阳殿。 朝阳殿曾经在十五年前虞夏联军伐梁的时候被蛮夷踏入,可这丝毫不影响朝阳殿的威仪,即便是面临着随时都会血溅三尺的危境,朝阳殿里坐着的先帝陛下、执笔记录的史官大人,还有无数白头耄耋老臣都未曾折腰,朝阳殿自有朝阳正气。 古朴的大殿没有想象冰凉的氛围,木质的地板因为有了年头踩起来略有声响,可依然敦厚踏实,苏寅忽然就没有那股紧张感了。无数道视线移向他,梁帝、公主,颜烁,以及很多朝臣,甚至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李大人,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来。他忘记了怎样行礼,直接一个叩首跪拜在,“草民苏寅,拜见陛下。” 他不太合规矩,朝堂略有微词,但梁帝没有苛责,“起来吧。”有人接着道,“苏寅,将你所知道的秦威之死一案从头说起。” 苏寅低头望了一眼脚边匍匐跪地的李长青,后者顿了许久没听到苏寅开口,以为他不会说出什么让自己难以下台的话,便扭头看他,正好和他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差点让李长青当场吓尿,苏寅的眼神简直可怕的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苏寅的确很想直接杀了李聪,他本来是不太相信所谓的翻案的,哪怕亲审的人是陛下。 当初他曾经非常信任他们,所以他觉得师父之死颇有蹊跷便第一时间上报了李长青、当时的官衙京兆尹,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将这个案子揭过不提,还把自己打了一顿。 李长青致仕回老家了,苏寅又苦于生存无法抛下一切去寻仇,只好咽下这口气,但现在李长青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他怎么能忍?只要上前一步掐住李长青的脖子他就会死了,大仇便能得报!不必什么陛下亲审,不必什么审讯流程,登时就能报仇雪恨!那样的诱惑很难让他拒绝。 看到苏寅的状态,言嵘适时地开口,“苏寅,你难道没有话要说么,当着陛下的面你大可以从头说起,陛下定会秉公处理。” 言外之意很明显,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当着梁帝的面动手杀人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而且如果不是他们为秦威之死一案到处奔走,苏寅怎么可能能来这里、再次看到李长青?希望他有点分寸,不要做出错误的事情来。 苏寅收回视线,强行将自己内心的可怕想法压下去,拱手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回陛下,草民认为,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他从师父接到护送公主的任务说起,一直到师父被害水,以及申冤无果反遭李大人威胁师娘和囡囡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愿意再信一次,因为对方是梁帝陛下,代表的是大梁。 “你,你血口喷人!”李长青当然不认罪,直起身子开始狡辩吵嚷起来,“我几时打你一顿,还威胁你了?” 苏寅冷笑一声,卷起自己的裤腿,右侧小腿上面赫然是一大块烫伤疤痕,引来众臣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嘶声。 “拜李大人所赐,我这块皮到现在都长不好,这伤疤李大人难道不熟悉么,这还是你拿自己新创的刑具烙铁试验的呢,那副新刑具现在还挂在衙门刑堂里呢吧,要不要我去一趟刑堂,把那里的上新日志翻翻,看看上面是不是你李长青的名字?!” 李长青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了很多说辞最终还是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只好重又趴在了地上求饶,“陛下明鉴,当时这个小子扰乱公堂,还打坏了鸣冤鼓,我只是想教训他罢了,这伤、或许是他自己身体素质不行,所以才没长好呢?” 言铮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道,“是么。”他一开口,李长青顿时没了声音,不敢再辩解,朝堂安静地可怕。 这是言嵘第一次看到王兄主理这种事情,按大梁的规矩,公主不能涉政干预前朝,所以很少来朝阳殿一旁听证。可自从大梁皇室人丁凋敝,不得已培养了言嵘一段时间,所以言嵘归国以后便受王兄所邀,休养痊愈之后便一直在此听证。 她看过很多次王兄处理政务,如今虽然有不少新鲜血液随着他的改革跻身朝堂,可老臣依然是政务主心骨,提出的见解和质疑依然一针见血,光是让她听着就很头疼,可王兄一件接着一件,稍加思索便能想出应答,从善如流。 他从未有过愤怒、暴躁的情绪,他一直都是这般淡定自若,坐在最高位上掌控全局,震慑朝野。 没有人比王兄更合适当这个国君,甚至是东陆的霸主,言嵘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像翻案这种小事本不用、也没必要呈递到他的面前来,但这件事是言嵘提出来的。 不是因为胞妹刻意占用朝堂时间偏袒,而是言嵘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言铮作为国君做得足够好了,可底下的百姓为何还是会有不满呢。 就像苏寅要给秦威翻案,他本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兵罢了,若是案子有蹊跷上诉便是了,大梁自古便有这项制度,可为什么他会求诉无门只能作罢呢?梁帝与百姓之间的桥梁到底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上行下效、阳奉阴违,贪污腐败、包庇勾结,如果这些桥梁没办法照顾到百姓的利益只顾自己的话,就算国君再贤能,百姓依然水深火热。 最最可怕的是,大梁、尤其是金陵城里歌舞升平、百姓称颂的局面早就成了思维定势,成为了水面上遮掩水下肮脏根源的遮羞布,阻碍了他们求真务实的脚步,甚至延误了真相与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