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得山川者得东陆 薛城进宫之后就被扣下了,虞帝铁青着脸坐在龙椅之上,六月份朝堂之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的寒气仍然丝丝透入膝盖,他只听那群臣子乱糟糟地说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为自己开脱,而是下意识想言嵘怎么办,他被扣在这里,大理寺的人转头就会去抓她吧?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多的是屈打成招,他担心她。 禁军抓到了夏侯非,刑部连夜开审,今早就拿到了口供,不仅承认盗图,对残害都察院蔡御史全家之事也供认不讳,最关键的是扯到了言嵘,言嵘就代表了他,所以也就是他花重金买通了江湖大盗盗图、还杀害朝廷命官,意图何为?通敌叛国。 一向在朝堂之上政见不一的诸位大臣,此刻不得不站成了一道战线,薛城沉默着没有对呛任何一句话。他又不傻,能在虞帝眼皮底下扣他这么大一顶帽子的人,除了太子还有谁?最终闹成了这样,恐怕也离不开父皇的默许。 大虞没有杀皇子的先例,就算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也只会流放边境,而虞帝曾经私下跟他提过让他出京驻守边境一事,所以薛城大概猜到了虞帝的意图,他是想得不错,可是言嵘却必死无疑。 虞帝起了杀心,那么他有的是办法说言嵘忽然生病暴毙,有的是办法让大梁吃个哑巴亏却不能发作,两国交际,一个人的力量本就是渺小的,死了便死了,连史书上都只有寥寥几个字罢了。 于国家而言,言嵘只是个和亲公主,是个政治符号,生死皆无关紧要。可是对薛城来说,言嵘是他的全部,是他的命。他不能认命。 面对群臣的指控与请愿,薛城出奇地沉默,虞帝很快下令将他关押进刑部大牢,太子主动揽下了押送他的任务。太子这么做一定是有话想说,所以薛城进了牢房毫不奇怪地看到他屏退左右。薛城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依然披着昨日言嵘给他系的披风。 太子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缓慢踱步,“七弟,大局已定,你输了。”薛城寻了个地方坐下,“太子殿下好计谋,子安甘拜下风。”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太子心的分量,什么手足情深血肉之亲,是他自己想多了。 “兖州是个好地方,我替你请旨,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太子自己心里也有些矛盾,薛城和他一起长大,他怎么忍心真的要他死?只要别阻碍他的大事,放薛城一条生路不是不可。 兖州是大虞腹地,绝对不是虞帝想薛城去的地方。太子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薛城就猜出太子肯定不了解虞帝相助促成此事的真正想法,或者说有可能是虞帝不想让太子知道。 “我可以走,”薛城,“但我要带走言嵘。”言嵘曾经提过想去封地,如果他们能够全身而退,离开京城也不是不可。反正太子即位之后,对梁政策大抵不会变化太多,他们还是能够勉强保持和平关系的。 “七弟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太子也坐在他对面,看上去仿佛一副兄弟促膝长谈的温馨模样,“父皇英明神武,怎么会看不出这只是一场戏?但他没有阻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记得之前我们抓到的那个大梁情报处密探头子么,她临死前透露了一个秘密,大梁曾经给了夏两卷《山川》!两卷啊,谁知道会不会包括我们大虞,而且北魏出兵屡屡骚扰边境,五弟在黄州也不安分,秘密屯兵意图何为?大虞内忧外患,金夏联盟面临瓦解,如果拿不住大梁,恐怕大虞危矣。” 《山川列国志》是大梁周老先生所著,他和言嵘曾经谈起过大梁这位神奇人物。周老先生原名周平,字远川,曾经和大梁先帝言缺师从一人,后来弃政从医成了太医院院长,一生治病救人、著书传世。六十岁致仕之后,协助大雁宫在京城开设了济生堂,并将济生堂开遍了大梁境地。 这不是他最令人称奇的地方,周老先生八十岁高龄正式离开大梁悬壶济世,十年之间走遍东陆所有国家,凭借着过人的观察力和大梁遍布的密探,著下了《山川列国志》,包含各国风土人情和罕见秘辛,有传闻说得《山川》六卷,统一东陆便如囊取物。而这也是瑜夏联军伐梁的主要原因。 周老先生一生劳辛,九十岁归梁后耳聋眼花,只能由弟子执笔记录整理他途所见,历经五年终成《山川》。大梁仁和六十七年,周老先生九十六岁时,虞夏联盟攻入大梁金陵夺书未果,周老先生因此服毒自尽。 大梁护《山川》自然尽心,如今却给了金夏两卷,足显和议诚意,也难怪金夏动摇。大虞如果不早做准备,或许就会是下一个大梁。 “所以你们就抓了言嵘,利用此事牵制大梁。” “不错,大梁公主盗图破坏两国关系,是大梁理亏,如果大虞真的因此卷入战火,大梁至少不能堂而皇之出兵。至于她本人,父皇是不会让她活的。” 事情就奇怪在这里,大梁国主对亲妹妹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虞帝为何非要她死呢?按道理来说身居高位,怎会对一个女子的生死如此在意。 薛城猜测,父皇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大梁公主是死是活。大虞只是要大梁一个承诺,言嵘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大虞自可以封锁消息,再也不让大梁的人接触到言嵘,只要名义上她还在大虞,大梁如何敢动?恐怕非要言嵘死的不是大虞、不是虞帝,而是另有其人吧。 “太子殿下素来知道我的脾气,杀了言嵘你觉得我会乖乖离开吗?”薛城有原则有能力,他可以是大虞未来的掌舵人,他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那把宝座,只是之前他一直尊重大哥,从未要想与他争抢,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容不下自己。 杀他就算了,可他居然还想杀言嵘。言嵘为了两国和平已经委曲求全至此,为什么就是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呢。 言嵘毒之际太子曾暗相助给药,他以为太子终究有一丝不忍留给这个同父异母、一起长大的弟弟,可他还是想错了。太子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不至于东京太过飘摇致使结局一发不可收拾罢了。 太子抬眼不屑道,“我知道你都暗查到了些什么,不过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去兖州才可保你性命,或许百日之后,我可以让你带走言嵘全尸。” “我要她活,”薛城盯着太子的眼睛,“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哦?七弟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太子轻笑了两声,“我一直以为那位红颜是修大小姐,如今怎么换了?” “要言嵘死的不是你,是修羽,”薛城没理会他讥讽的语气,抓到了重点,“这是她帮你的条件?” “你很聪明,”太子没有否认,“但你太高调了,这里可是东京城,天子脚下自有王法,当初你打死了高衙内,可曾想过今日。指证言嵘最致命的证物便是太仆寺高大人发现并呈上去的,说到底是你自己害了她,怨不了别人。” 打死高衙内是因为他欺负了修羽,可如今要害死言嵘的还是修羽,如果他早一些、狠心一些斩断与修羽的联系,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太子看他失神,忍不住道,“兰因絮果,早有注定啊,我承认你很优秀,我有时候都会忌惮你,可惜你还是太感情用事了,身为皇子重感情、妇人之仁可不是好事,如果是我的话,修羽那个女人在教坊司就该死了。东京不适合你,去兖州吧。” 什么狗屁因果,他不信!就算事已至此又如何,他哪一次不是绝境逢生,去了京畿山他就明白,要想自己站稳脚跟、保护心爱的人,就只能变强,变得越来越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风云诡谲的东京占有一席之地。 他回来之后便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虽然偶有失算,但的确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寻到了方寸之地,变成一枚合格的棋子留在棋局之。 他对言嵘的态度在这东京算是高调,他反正素有不守规矩的恶行,围绕他的总是些奇怪的、不合规矩的言辞,红颜轶事在坊间总是传得最快,太子不可能不懂,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挑拨了修羽伤害言嵘,言嵘如今是他的命,是他人生最珍贵的人。 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他了,不知道对于太子最珍贵的是那把冰冷宝座还是靠着计谋权势骗来的妻子呢? “我妇人之仁,我感情用事,我输了心服口服,我可以离开但必须带走言嵘。我不管修羽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易,我要你保言嵘活着,你若答应,我即刻启程再不回京,你知道我的,我说到做到。如果非要逼我,那就鱼死破。” “言嵘对你就这么重要?”太子怒目,“少威胁我,你不是我的对手,趁我还有一丝顾忌你我兄弟情谊,离开吧。今晚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城。” “兄弟情谊?”薛城轻飘飘地笑出了声,“千方百计要杀我,你还当我是兄弟?我出城路上不会被以畏罪潜逃的罪名逮捕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太子兀的站了起来。 “恩断义绝的意思,”薛城恢复冷漠神色,站起来和太子对视,“言嵘我一定要救,如果你敢阻我,那我也会夺走你最珍视的东西。不知道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个最高的位置还是太子妃殿下呢?” 太子狠厉的眼神直盯薛城,“和她有什么关系。” “想杀我你最好加快点,否则今晚我出了大牢你就别想有安稳觉睡了,东宫之位你坐得太久了。” 太子揪住他衣领,“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跟我讲条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薛城毫无惧色的眼眸透着冷意,丝毫没有他熟悉的感觉,薛城变了,他从京畿山回来就变了,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大虞的冰冷冬天比此刻还让他难熬。 薛城轻易就推开了太子,“太子妃知道你这些年做的事,恐怕会很失望吧,她会怎么对你呢,我很好奇。” “你不是想要东宫之位么,冲我来,别扯上女人。” “看来你还是选了太子妃啊,”薛城摊手,“可是人家似乎心里没你,这么想你倒是比我还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