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天气愈发寒冷,榆陵书院年前最后一次的入院小考也悄然而至。 是日,呵气成冰。刚过卯正一刻,书院的大门前便响起了车马声,从各地赶来的秀才们陆陆续续来到此地,静候开院。 不多时,忽然传来一阵脆耳的铃声,只见一辆三架双扇红柚马车从街口驶来,那车身镂花雕檐,挂着四条鸿运带,气派斐然,左右各有两扇窗子,被厚重的棉锦帘子盖得严严实实。 候考的秀才们窃窃私语起来,有那知晓的,睥睨着马车道:“张公子又来了!” 马车果然在书院门前停下了,许久,从里面钻出一位睡眼惺忪的公子。他头戴凌云巾,两侧护着一副鸦青鼠毛暖耳,黛蓝的窄袖绒衣外套着一件金银丝线缀绣的枣红罩甲,腰间束着一根连着象牙鎏金嵌玛瑙扣板的革带,脚蹬一双锦绮织镶的玄色皂靴。 张逊大剌剌地从车上跳下来,满脸不情愿地走到书院门口,瞪着候在第一位的秀才。那秀才被瞪得莫名其妙,直到排在身后的人拉了拉他,示意他让出一个身位来,他才明白,原来那张公子是来插队的。 那秀才是从岭南跋山涉水大几个月才到的秣陵,为今日的小考准备了好些时日,一心要入榆陵书院,今晨天未亮便动身前来候考了。他也不知张逊的来历,以为他只是个前来考试的富家公子,便好言道:“我等早早就到此地,公子来得晚,请往后头走走,一道排队候考。” 张逊本就不愿来,一听此言,怒上心头,啐了一口道:“你是什么寒酸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说着便一把推开秀才,占了他的位置,嫌弃地拿出帕子来擦手,忿忿地扔在地上,狠踩了几脚,又用力踢开。 那秀才毫无防备,猛地遭此一推,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目下立马哗然! 众人忙扶他起来,纷纷指责起张逊,却又惧着他家的威势,只是动动嘴皮,并不敢上前。 张逊哪里会怕他们,虽然文思不足,只能用从勾栏瓦肆中学来的脏词烂调反复骂个不停,但他敢于动粗,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短棒,胡乱挥舞着,吓得秀才们远远躲开,不过他们嘴上却绝不示弱。 眼看开院时辰就要到了,场面却越发难以控制。 奇怪的是,榆陵书院内的众人听到外头嘈杂如斯,却并不着急,仿佛早知会有这么一出。更奇怪的是,平日里不会在入院小考时露面的山长徐恭益,在卯正一刻后便来了角门房里吃茶,坐等开院。 卯正二刻,院门开启。 一见着徐恭益领着院内众人出来,门外的闹腾顿时停了下来。 徐恭益敛容肃道:“在下徐恭益,不才虚领山长之职,授业诲人一向秉持‘谦逊持稳’四字。今日众位皆为功名秀才,虽非我榆陵子弟,但确也是在我榆陵之地闹出如此之事,徐某羞甚!愧甚!身为榆陵山长,自当闭门整顿,重制小考之规。因此,本月小考暂停。” 众人听得此言,着急一回又愤恨一回。 急的是自己为这次入院考准备许久,突然停考,又要等个一月,本就是秣陵人士的秀才们倒还好,那些远途而来的考生们却要在此地多耗上一个月,住宿、吃食都是花销,难免有几个家境清寒的少不得要苦苦支撑。 这么想来,他们又恨那张逊为何平白无故闹这一场,既然来了,就该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和大家一样静候开考,可他偏要争个第一位,一个不顺意便要打要杀,到头来惹得大家都没法考试。当下便有不少人扯着这事论说请理。 “诸位切莫着急。”徐恭益又道:“本月小考虽然停止,但今日之事却让徐某觉得有一理需要明辨一回。” 众人敛声静听。 “方才徐某在院内听到张小公子说排在队伍之首的秀才颇为‘寒酸’,可依徐某看来,这位秀才服四方巾帽、圆领青袍、玄色皂靴,衣饰守矩尊礼,说话行事亦是有理有章,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倒是张小公子你虽有秀才之名,但服饰、言语、行动皆毫无礼法可言。 “你头戴的凌云巾是仿朝中官员的忠靖冠所制,并无官职却服暖耳,衣衫、罩甲和皂靴加饰过盛,金银丝绣之物也不是一个秀才的身份可以穿戴的。你绮罗加身却处处逾制,罔顾国朝简素质实的风尚,反而讥笑他人不如你穿着华贵,更在我榆陵书院门前语出粗鄙,动辄打骂,毫无半点国朝才俊的风姿和清骨! “诸位!像此等罔顾礼法之人,即使侥幸通过小考,又岂可入院读书,坏我榆陵风骨?” 众人皆点头称是。 那张逊自知理亏,被这一席话说得涨红了脸,想强辩,但又不敢在徐恭益面前放肆。 “今日之事,实起于张小公子,却让大家遭连坐之罚,徐某深感不安。但若让此事轻轻放过,那榆陵书院岂不成了背弃礼法之地?徐某不才,愿开榆陵之门,主持清议之论,在十日后请诸位与我榆陵子弟就这‘服制与礼法’一题一同论道,可知今日之事实非小事。徐某也将携众教习借此清议,从诸位中选出入院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大喜,没想到今日被那张逊一闹竟是因祸得福,还未入院便有了与院内学子一同论辩的机会,虽然自己学识不足,但能听听他人所言,也是件值得一做的事。再加之小考虽停,但若能在清议上展示一番,也有入院读书的机会。于是皆满口答应,约定十日后再来。 四下纷纷散去。 徐恭益回院后便向榆陵子弟宣布了此事,嘱咐众人好好准备。午后又遣人唤了钟开仪来堂上小谈。 待二人坐定,徐恭益道:“今日之事,想来你已有所耳闻,清议时论辩服制可有把握?” 钟开仪笑道:“山长,清议论辩并非难事,只是学生有一问,不吐不快。” 徐恭益点点头,钟开仪继续道:“那张逊每三月都来一回,回回穿金戴银,怎的今日突然闹得如此之大?既有此闹剧,山长未免也到得太快。不过主持清议论说此事确实合理,但学生前后联想一番,却觉得实在难以用‘巧合’二字概括今日之事。想来山长是早有准备吧?” “我便知道这事瞒不过你!”徐恭益笑道:“张逊不愿读书,张士俊却非要儿子每三月来考一次,此事众人皆知。但旁人不知的是,张士俊颇信堪舆之道,每逢和他人置地变产,都要秘请擅长堪舆术之人观地相面,占卜一番。 “月初前我便专门放出风声给张家,说是本月小考之后,榆陵书院三年内将不再允许新学子入院。本来三年的光景他们也不是等不起,可是张家一直觊觎的城南的那块地,经一位高人看过后,说家中须有一人在秣陵城北靠山临水之地长住,才能拿得下。 “我知道了!”钟开仪笑道:“城北乃府衙、军机重地,即便是张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也买不到一处这样的房子,只有秣陵书院有此条件。这么一来,若是本月进不得书院,张家想得那块地便要等三年之后了。但这块地争抢之人众多,年前再不拿下,年后必然难保,所以张家此番是急了。” “正是如此!前几日,张家那位高人占了一卦,说张小公子若是能在今日早早来到书院门口,做第一位入院考试之人,必能一举通过。可惜那张逊来得晚,才有了这般闹剧。” “张士俊得了此法,必不会让儿子晚来,定是有人出手相阻了吧?若是我没有猜错,那相阻之人与堪舆高人是山长派去的吧?” 徐恭益微微一笑:“林夫子早年间学过不少堪舆之术,这么多年未曾使出来,颇为压抑。我一和他说此事,请他扮成形声家,他便满口答应,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今日也是他去阻止了一番,才让整件事天衣无缝。” “我竟不知林夫子是堪舆高人!怪道张逊今日发作,原来有这么一番原委。这样也好,既解了张家之扰,又明了榆陵风骨。清议之日,榆陵子弟必能大放异彩。” “你的学识才情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希望榆陵中能够多出学高品正之人,将来你们同朝为官,也能相帮相助。” “山长放心,榆陵学子中不乏优秀之人,除了小济、适培和小煊,前月新到的楼万承才思亦高,想必此番清议也会名高才显。” “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且看他此次如何,若是真才子、高品格,将来也是我榆陵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