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萧元婴的消息一点不误,当晚萧府主人萧狄便来到别院竺舍,将太子担任正使,龙、安二人担任副使护送送嫁队伍前往西凉的消息告诉了龙少阳。本来齐帝已经答应西凉提亲的消息,龙少阳几日前已从萧狄处有所耳闻,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由太子殿下出任正使,亲自护送送嫁队伍,多少还是出了很多人的意料。 萧狄、龙少阳、程伯三人在竺舍议论一番,均觉齐帝此次如此重视,当与西凉正副三个使臣遇袭,两人遇害有关,尤其其中一位还是西凉宗室王爷,齐帝也不想因此伤了两国和气,想来此行太子殿下还有致歉的意思在里头。至于选中龙少阳为副使,自然是太子的意思,三人自然不觉为奇。又议了一会,三人这才分头就寝。 天交七月,早晚凉意渐生,忙于生计的人们便趁着早儿出来做生意,卖豆腐脑的,打烧饼的,炸油条的……一眼望去,洛城宽阔的街衢上三三两两,行人不断。此时尚不及辰时,延庆坊萧府西北角的角门吱呀一声,门板开处,闪身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少的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老的又高又瘦,却是弯腰驼背。 二人出了角门,上了街道,转过两个街坊,来到一个巷口前。只听马蹄嗒嗒,从巷内驶出一辆黑色马车来,二人也不问话,先后掀帘而入。 一声鞭响,马车缓缓驶出,径直向东,由靖定门出了洛城,行出几里,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起,从车内出来一位老者,那车夫顺手将鞭子交给老者,自己却跳下车来。 那老者接过鞭子,坐在车夫位上,扬起鞭子,甩个脆响,那马奋蹄长嘶,车声辚辚而去。 洛城外的地势,北面临洛水一带山峦横亘,拔地而起,形成天然屏障。西面、南面以平地为主,地势平坦舒缓,城东则是丘陵山地。出了东门靖定门,行出十余里,数十座山丘,高低不一,连绵起伏,宛若波浪。 时值夏日,漫山遍野草木葱茏,蔚然深秀,便在这满目绿色中,一辆黑色马车下了官道,言着山间小路缓缓而行。 过得片刻,马车停在一片树林前。那赶车的老者跳下车,将缰绳拴在旁边树上,回身掀起车帘,说道:“大少爷,到了!”里面传来一句答应声,车帘掀处,当先走下一个中年人,手持拐杖,跟着是一个青年。 “大少爷,山路崎岖,林子里瘴气又重,您千万注意身子。少阳,你扶着大少爷。老奴在前面引路。”那老者说着,从车里取出一个包袱背在身后,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段树枝,拍打着地上枯叶草丛,走在前面。 那中年人无声一笑,右手拄拐,由那青年扶着,跟着那老者后面,缓步而行。只见林深叶茂,光影跃动,耳畔风拂绿叶,虫鸣鸟啼,反而更让人生出一股静谧之感。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龙少阳,萧府主人萧狄以及萧府老仆程伯。 这座拖龙山是洛城东郊山区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准确地说,它不是一座山,而是几个山丘连在一起,山脊如龙,蜿蜒绵亘,因而得名。即便得了个好名字,无奈山势低矮,又无佳景,文人墨客更是不愿踏足,久而久之,拖龙山便渐渐成了地名,没人说得清到底哪座山是拖龙山了。 三人沿着林间小道,缓步向上而行。说是小道,其实早已杂草丛生,枯叶堆积,那老仆程伯边走边清理出道来,显是许久没有人来过。 走了一小段,萧狄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老咯,这腿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老仆程伯转身笑道:“大少爷又在说笑了,老奴都已花甲了,却从来都没自认老了。你啊,在我眼里,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龙少阳接口道:“程伯,照您老这意思,我在你眼里,岂不是个襁褓之中的小娃娃。” 一番话说得萧狄、程伯都笑了。 三人行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四周高树林立,这里却是一片平地,地方不大,有亭翼然其上,石柱茅檐却是藤缠蔓绕,青苔附着,一副衰败之象。 萧狄叹了口气,道:“物换星移,世事沧桑,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说着转向龙少阳道,“这就到了。” 龙少阳只觉心头一热,跟着点点头。 越过亭子,向前走了几丈,一座低矮的坟茔堆砌在地上,与寻常普通人家的坟茔并不二致,只有正前竖着的一块汉白玉墓碑,仿佛在诉说着死者生前的尊贵身份。周遭杂草丛生、枯枝败叶散落一地,这座坟茔却是不见杂草,干净齐整,显是有人不时过来打扫清理。 “公主,老奴带着大少爷,还有……还有一位龙公子看您来了。”那老仆程伯哽咽着,放下背后包袱,打开来取出几只鲜果,摆在坟前,点了三柱清香,又取出一些纸钱点燃烧了,一时间细烟袅袅而上。 萧狄走上前去,伏在地上,叩拜行礼,跟着站起身来,却是一言不发。 龙少阳抬眼瞧去,只见白色墓碑上一列黑字:大齐贞原公主之墓。多少年雨打风吹,日晒冰冻,碑身显得光滑平润,字迹却仍是醒目。龙少阳心知这便是萧狄生母贞原公主的墓穴所在,若是认真说起来,应该称为长公主才是,毕竟当今大齐陛下已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弟弟了。 “萧大哥。”龙少阳踏前一步,语音肃穆中带着些许悲伤,“少阳从小素闻长公主贤名,心系百姓,恩泽天下。今日既有缘来此,少阳有一不情之请,想在这墓前一祭,略表平生敬仰之情?” 说完向萧狄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很是奇怪,眼里波光流动,似是伤心,又似惆怅,又似乎带着一丝亢奋和坚毅。只见他退至一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道:“少阳,请吧。” 龙少阳轻轻颔首一礼,缓步走至墓前,蹲下身去,从程伯手上接过三炷香,深深叩拜了三下,刚把香烛插上,正要起身,只听一人叫了声“公子小心”,登时觉得一股力量冲来,身子被撞向了一侧,跟着便听“啊”的一声叫。 被这股冲力撞向一侧,龙少阳就地一滚,立起身子,顺势抽出腰中玉笛,在手中挥舞,只听“啪啪”几声脆响,已将直射过来的羽箭一一拍落。 抬眼瞧去,只见程伯挥起旱烟烟杆,护在萧狄身前,后者用右手抬起拐杖,二人都在左右挥舞,拍击羽箭,护住身子。只是程伯左肩上一枝羽箭摇摆不定,显是中了一箭——龙少阳旋即明白,方才正是程伯高声提醒,用力推开了自己,生生替自己挡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箭。 念及于此,龙少阳只觉血气上涌,突然手中玉笛加速挥动,觑的机会,就地连续翻滚,站起身来,已与萧、程二人合作一处。程伯跟着身子一错,三人成掎角之势。 龙少阳急道:“程伯,你的左肩伤得要不要紧?都怪少阳!萧大哥,你无碍吧!” 萧狄道:“少阳放心,这些蟊贼还奈何不了瘸子!” 程伯道:“龙公子,老奴不碍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语音之中却有一丝颤抖。 龙少阳道:“萧大哥,程伯,咱们退到亭子里躲一躲!” 直到此时,三人才看清,暗箭正是从四周的几株高树上射出的。坟茔在山间一片平地上,少有遮挡,周围却是大树林立,居高临下伏击,可谓占尽地利。 一时羽箭纷飞,三人边拍落羽箭,边退至亭中。 石亭虽已破败,石柱却依然完好,加上亭身藤缠蔓绕,顿时阻挡了不少羽箭,箭势已不如亭外那般如雨。 三人进得亭子,分靠在三根石柱后,龙少阳向程伯瞧去,只见他额头满是汗珠,喘息粗重,脸色铁青,显是在勉强支持。 他登时心中一惊,道:“萧大哥,程伯,你们俩暂且在亭中躲避片刻,少阳出去会一会这群缩头乌龟!”说完不待他二人回话,身形一晃,已出了亭子。 龙少阳几个纵跃,避开纷纷射来的羽箭,弓身伏在一棵大树下。方才他瞧得真切,加上听音辨位,已摸清了哪几棵树上藏了弓箭手,正要纵身上树,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甚为急促尖锐。 龙少阳一怔,抬头看去,只见羽箭陡然没了,跟着几棵大树树枝轻晃,从树上飘下五六个黑衣人来,那些黑衣人刚一着地,便急速向林中奔去。 拔脚欲追,忽听得身后一人道:“少阳,这箭好像有毒!快来瞧瞧程伯!”正是萧狄的声音。 龙少阳大惊,转身奔进亭中,只见程伯斜靠在石柱上,脸色蜡黄,喘着粗气,肩头裸露着,衣服早被血迹浸染,湿了一片。一枝羽箭不偏不倚,正中肩头,箭头没入肉中,周围肌肤略呈淡紫,伤口兀自血流不止。 见龙少阳进来,程伯挣扎着道:“龙公子,老奴不碍事的,只是皮外伤……” 想着自己入京以来,饮食起居,都由程伯亲手操持,龙少阳不由心头一热,转向旁边焦急不已的萧狄,急道:“萧大哥,这箭头的毒,恐怕耽搁不得。” 当下也不待萧狄答话,龙少阳探下身子,说了句“程伯,您老咬牙忍耐下”,右手运足气力,一握一拉,已将那枝羽箭拔出,跟着低头伏在程伯肩头……只听程伯、萧狄同时大叫道: “龙公子!”,“少阳!”——“使不得!” 龙少阳伏在程伯肩头,用嘴吸出毒血,吐在一旁,如此重复了三四次,这才站起身来。 程伯抬手指向前方,喘着气道:“龙公子,向前百余步,林中有一条山溪。你寻着水声便能找到,快去漱漱口,晚了,只怕来不及啦!” 龙少阳答应一声,转身奔向林中。行出不远,果听水声淙淙,寻声找到山溪,掬水入口,漱了几遍,方才折回。恰见萧狄、程伯二人相互搀扶,出了亭子,忙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将程伯背起。程伯想要推辞,却又如何推辞得了? 萧狄一瘸一拐,跟在龙少阳身后,突然喃喃道:“索性一切有惊无险,不过今日祭拜,都是惯例,咱们行程又安排得严密,怎地这次突然遭了伏击?他们倒像是有备而来。” 龙少阳只觉心头一震,蓦地想起昨日他与祝溪冰在停云亭里的一番谈话,饶是夏日时节,他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