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学里的孩子,起得很早。 一行人尚在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冯蕴低头看一眼元尚乙,见他双眼晶亮,就知道他喜欢这里。 “等丹阳郡王试讲时,阿元可来监察督责。” 说是监督,其实是让他感受一下村学里孩子的学习氛围。 元尚乙果然开心起来,回头看一眼濮阳纵。 “表哥他,能讲好吗?会不会误人子弟?” 濮阳纵不远不近的跟着,恰好听到这句话,脊背一挺,心里话,当初在京里读书,他可是那群人里的佼佼者。 哪个不说他肯用功,读书好? 但小皇帝背后的质疑,他不便反驳。 只轻轻哼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元尚乙吐一下舌头,冯蕴轻笑拍他。 “没事,讲得不好,我们便不要他讲了。” 元尚乙小脑袋点一点,“好。” 濮阳纵脸色一沉,心里刀割似的,再次品尝到被人鄙视的滋味。 一声不吭,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让人嫌弃透了。 可怜,可怜如他。 从此度日如年。 冯蕴将濮阳纵交给负责村学的先生,又将村里孩童的课本找出来,让元尚乙观看。 这边正听他们安排课时,杨什长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里正娘子,里正娘子……不好啦。” 元尚乙正在看村学的算学,闻声受惊地抬起头。 冯蕴安抚地摸摸他的小肩膀,朝杨什长使个眼神。 “不着急,慢慢说。” 杨什长从来没有近距离的看到过小皇帝,瞥他一眼。 小家伙浑身绫罗绸缎,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刚送来读书的公子,点了点头,也没有理会,就着急的向冯蕴汇报。 “卢贵全家的和喻宝川家的打起来了。” 冯蕴皱眉,“为何要打?” 杨什长叹一口气,“为了抢水。两家住得近,用的是同一口井,这么久了,一直相安无事,可近来不是天旱吗?井水也少了,这家挑多了,那家就不够用。这不……从骂到打,差点要动刀子。” 冯蕴听着,许久没有吭声。 卢贵全那家人,上次闹蝗灾的时候,她是见识过的,是只肯占便宜,不能吃半点亏的主。 而喻宝川眼下在界丘山的石墨矿场做管事,是村里最先报名的五个人之一。平常冯蕴有什么安排,喻家也是最积极响应的人,就是性子有些软。 如果不是逼急了,喻宝川家里的人,是断断不会跟卢贵全打起来的。 她思忖片刻,对杨什长道:“你先把两家人安抚住,让他们冷静冷静。能握手言和,自然最好。实在说不好,再到长门来,听我处理。” 杨什长当即点头,喏喏地应声离去。 元尚乙放下手头的书本,“娘子,他们为何要抢水?” 小皇帝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冯蕴微微一笑,正要为他解释,濮阳纵就抢在前头说话了。 “因为今年干旱,到处都缺水。” 冯蕴意外地看他一眼。 没想到,这纨绔居然也关心民生? 元尚乙问道:“那怎么办?” 这下把濮阳纵问住了。 他只知道缺水,但身为皇族,什么事情都可以得到优先保障,缺水也缺不到长公主的府里去,因此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没有水,该怎么办…… “原来表哥也不懂。” 元尚乙瞄他一眼,又眼巴巴望向冯蕴。 “娘子,缺水怎么办呢?” 冯蕴苦笑一下。 要避免水旱灾祸,首先得有积蓄。 打井挖塘,多备粮食。 但人是没有办法跟天斗的。 她道:“大旱之年,百姓只有流亡。没有水,便去有水的地方生存……” 但遇上大面积的干旱,很多人就只能活生生地死在灾荒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元尚乙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原来这世上也有娘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冯蕴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忍心。 小小的皇帝,已经知道忧心百姓了,她怎能让孩子失望呢? 于是她想了想又道:“安渡本是靠水之地,水资源丰富,兴许是有别的办法,容我想一想。” 小皇帝当即兴奋起来,拉住她的手就道: “我就知道,娘子一定有办法的。” 冯蕴内心暗叹。 为了在小孩子面前逞英雄,今晚她又得挑灯夜战,再翻书籍了…… 冯蕴回村的时候,以为闹事的两家人会不肯消停,找到庄子里来,做好了要回去化解纠纷的准备。 不料,看到的,是少年敖七。 一人一骑飞奔而至,马蹄在干燥的空中留下一路的烟尘,一直到庄门才“驭”声停马,然后一跃而下,朝冯蕴大步走来。 冯蕴很是意外。 高大的骏马闯入眼帘,马背上驮着挺拔俊朗的的少年人,仿佛踏着炽烈的日光,从遥远的天际朝她奔过来。 久不相见,她停下脚步愣了片刻,才缓缓笑开。 “小七?你怎么来了?” 敖七满脸的欣喜,在她平静的语气里,慢慢敛去。 方才那一刻,他的耳朵里安静一片,眼睛里没有旁人。 唯有冯蕴。 整个长门,整个天地,他就只看得见冯蕴一人而已。 可这时回过神,他才看到冯蕴手里牵着的,是当今小皇帝。 “臣敖七,见过陛下。” 敖七拱手,声音已低沉几分。 等他再转向冯蕴,低低道出一声“见过舅母”时,喉头的嗓音更是喑哑。 “我奉命前来,为舅母报喜。” “报喜?”冯蕴这些天遇到的全是头痛的事情,哪里来的喜事? 她慢慢走上前,静静地看着敖七。 “喜从何来?” 敖七望向她背后的霞光,双眼发出点点光芒,好似盛满她俏丽的身影,纯粹而炽烈,声音却不得不克制而清醒。 “三日前我途经万宁秀峰山,随阿舅剿匪……” “山匪剿灭了?”冯蕴不等他说话,便接过话来。 对万宁守将的那一群残部,她是心存怜悯的,因此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裴獗能快点解决此事,不再任由民间担惊受怕,议论纷纷…… 又希望山上的人能侥幸逃过一命,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敖七看出她眼里的光亮,拱了拱手。 “秀峰山匪首侯准,答应放下武器,归顺长门……” “什么?”冯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不是归顺北雍军。 而是归顺长门? 冯蕴凝目,低头看一眼元尚乙。 “外面热,进屋详谈吧。” 她倒不是顾虑元尚乙会有什么想法,而是小皇帝身边跟着那些人,不知道是何人的心腹,听入耳朵里,又会说些什么。 敖七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太高兴了,措辞不对,连忙改口道: “不是归顺,而是投靠。” 他瞥一眼小皇帝,见他沉默乖巧,薄唇微微一抿,暗暗松了口气。 “剿匪多日,山匪却是据险而守,越战越顽强。阿舅说,新朝刚立,不宜大开杀戒,故而,要以劝服为主。” 这个冯蕴猜到了。 裴獗亲自去,就不是为了屠杀。 她问:“后来如何?” 敖七俊脸微寒,眼中渐渐凝聚起一抹杀气,那肃然的模样,到底不再是昔日那个少年郎的模样了。 “困守多日,山上粮绝,昨日夜里,匪首终于肯与阿舅见面商谈,但只允许阿舅带两个侍卫上山。” 冯蕴身子微微紧绷,“他去了?” 敖七道:“去了。” 他深深凝视冯蕴,音色沉沉。 “阿舅一个人上山的。” 冯蕴惊讶地看着他。 那眼神,温柔,又心疼。 敖七慢慢低头,不去看那双眼神,“侯准自然不肯投降,但他大抵也敬佩阿舅只带一人上山的孤勇,没有为难,认真坐下来跟阿舅谈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瞥一眼冯蕴。 “具体说的什么,我亦未知。总之,后来的结果便是……侯准不肯投降北雍军,却愿意金盆洗手,解散山匪,投靠娘子,上山挖矿,下地种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