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时看得不清楚,周卓浑身的衣料几乎都被血浸透了,脸上的血迹有擦拭痕迹,可还是黑红的一片,看上一眼便觉疼得钻心。 许是血腥气太重的缘故,二人回来以后,就算是别屋而处,意宛还是啼哭不停。李若兰要给已经晕厥的周卓诊治焦头烂额,另一边的杨奕也被这个小娃娃弄得手忙脚乱。 “别哭了,别哭了......”抱着孩子的杨奕僵直得如同木偶,也没什么技巧可言,一直干巴巴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但意宛就像是装了发条一样片刻不停地发出声音,还伸出小手抓伤了他的脸。 “别哭别哭,等爹爹醒了就来抱你了。”杨奕柔声细语地哄着,饶是如此她还是闹了许久,直到哭累了,肚子饿了,嗓子也哑了才罢休。安静下来以后,杨奕长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耳朵眼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蜂鸣不断。 此时李若兰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她刚为周卓施针完毕,眉头紧锁额头上汗涔涔的,出门就见杨奕被挠了个大花脸,衣领子也翻出来一截,狼狈得如同被群殴过一样。 “只让你照顾了这么一会儿,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杨奕回头恐惧地瞧了一眼刚睡着的意宛:“这孩子以后了不得,练了功夫以后一个能打十个。” 李若兰连着为周卓施针三日后才转醒,但醒过来后他的情形还是不容乐观,白日里靠着与意宛相处撑着精神,夜里他虽不吭声,但断肢残目的痛楚令他根本无法入睡,整个人耗得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形容枯槁,面色青白。身体上的痛苦尚可以忍耐,但爱人离世的悲恸却无法消解。若非有意宛这个精神支柱在,只怕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这一日早上杨奕在院中浇花,他手里在浇花,可思绪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其中一簇都要被浇死了,他还是不停舀水从头上灌下去,连李若兰走到身后也没察觉。 “它得罪你了?” 李若兰蓦然发问吓得他一个激灵,低头看到被水打得垂头丧气的花,泄了一口气后撤一步坐在了旁边的石阶上。 “想什么呢?”李若兰忧心地垂目问道。这几天她一直为周卓的伤忙前忙后。当时只以为人救出来了便好,也没顾得上问杨奕此去发生了什么,可如今见他一日重似一日的怅然,才发觉可能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阿兰,等周大哥的伤好一些,咱们就一起去燕州吧。” “李若兰震惊不解:“你要放过他?” 杨奕涣散的眼神透露出失望,他躲避着他人注视假作无事的样子,在李若兰看来很是做作。 “仇当然还是要报,可我不能连累更多的人了。” “你是说周大哥和意宛?” “还有你。” 李若兰叹了口气,这两日她忙着照顾那父女俩也不曾问过,这方才静下来片刻,便听他又这样丧气起来,于是她在他身边坐下:“说说吧,镖局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杨奕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还是在李若兰的逼问下,将他与钱叔在中城外林中的对话细致道来。李若兰听罢倒是一改往常的不忿,也沉默了许久。 “你被他说动了?” 杨奕沉默,他不是不知道这些说辞不过是威胁和道德绑架。但是如果私心坚持自己所相信的道义而一意孤行,会让意宛失怙,那他又与当年的桑元义有什么区别? “阿兰,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一句道歉,李若兰却瞬间了然了他的意思。杨奕性子仁善不愿因自己之故连累他人,可他也放不下大仇,任由桑元义这等恶人逍遥。如果他要做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那李若兰便是孤身一人了,新婚丧夫自然不幸,他是为此而道歉。 “我怀孕了。” 良久后李若兰才启口,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可就这四个字,让杨奕恍惚了,他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什么?” “你回来前我去镇上抓药,郎中诊出我有了喜脉,已经快两个月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当下,李若兰也懵了许久,她终于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总是头晕体虚的原因了。这本是添丁之喜,却来得不合时宜。 李若兰起身站在他的面前,拉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平静又坚定地说道:“你的命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若是能报得大仇全身而退自然是好,若是不幸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同上路,也不孤单。” 杨奕闻言颇受触动,起身想要拥抱她。正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刻,周卓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叫声,只听原本有气无力的周卓扯着嗓子大喊:“杨奕!李姑娘!快进来,宛儿尿了!” 周卓原本是有些洁癖的,就算在走镖的路上风餐露宿,衣裤也总是干干净净的。这次伤重难行,也不好麻烦杨奕和李若兰过多的盥洗照顾。本来多日不曾洗漱已经让他难受了,突然又被浇了一泡,终于是绷不住了。 李若兰抱着孩子出去了,只剩杨奕在屋内帮周卓整理衣衫被褥。事毕后杨奕屋内踱步了片刻,发觉周卓一直盯着自己,几番欲言又止,便犹豫了片刻驻足等他开口。 “大哥有话要跟我说?” “杨奕,我问你一言,你如实回答我......”周卓犹豫了片刻,虽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李若兰生在冀州,她与多年前被围剿的络湖水匪李凡,可有关系?” 听到李凡的名字,杨奕心中登时感到一丝愧疚,该不该说呢?欺瞒总是不好的,可是如果说了那周卓与李若兰便是仇家,即便周卓不发难,他们兄弟二人日后相对,也难免别扭。 “看你这表情,应该是了。”杨奕虽没说话,但表情却将事实暴露无遗。 “昔年听说李凡有个女儿,因年龄尚小免于一死,我见李若兰长相与李凡夫人极为相似,而且她也姓李,年龄又对得上,心想大概是了。” 事情挑明,杨奕反倒觉得轻松,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他站直了身子而后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周大哥,我与阿兰已经成亲了,你若要寻仇,我代她受,之前欺瞒你是我的错,小弟给你赔罪。” “你起来。”周卓说了一遍,杨奕岿然不动,他有些恼了似的重复了一遍:“起来!倔得像头驴.....” 杨奕犹豫着,想开口再帮李若兰说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他犹豫的片刻,周卓先开口了:“我问起此事并非要向你们发难,李凡虽作恶多端但业已伏法,我再恨亦没有向李姑娘寻仇的道理,况且她代我安葬阿妍,照料意宛,又悉心为我治伤,我内心感激不尽。” 听到周卓这样说,杨奕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稍稍直起身子。周卓向来恩怨分明,方才他蓦然提起李若兰和李凡的关系时,杨奕确实紧张极了,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帮助自己良多的兄长,真要对立起来,无异于要他的命。 还好周卓并未为难。 “可是杨奕,水匪杀人劫财恶在明处有官府除之,可桑元义的卑劣少有人知,要他伏诛只能靠你了。” 周卓绕回到这个话题上,杨奕又不知道怎么接了,只能暂时缄默不语。 “我也不是逼着你今日便要以身犯险去杀他,只是担心你因钱叔说的那些话被束了手脚。桑元义道貌岸然,害的人何止林园众人,这样的人不杀,他日不知还会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杨奕,我们并非为了一己私仇,而是众盟掌于他手实在危险,旧日的林园,今日的小六和你我,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为此受难。” 周卓是想说他有今日并非为了杨奕,而是为了道义。他如今尽力地帮杨奕放下包袱,是希望他还能是从前那个一人一刀横扫千军的恣意侠士。 杨奕点头,眼神坚定地望着他,释然般的一笑:“我不会放过他,不只为了你我,更要为了所有被他欺凌杀害的人。” “算上我,惩奸除恶之事我也义不容辞。” 李若兰不知何时回来的,怀中的意宛安静地睡着,她怕惊醒孩子碎步上前,站在杨奕身边对他笑笑,随后把意宛交到杨奕手里,俯身郑重地一拜。 “周大哥,我生父李凡所行恶事罄竹难书,我也不齿,但我毕竟承受了他的血脉和数年养育,理应代他代你谢罪。” “李姑娘,陈年旧事本与你无关,我知晓你的为人,你真的不必为上一辈的恩怨而愧疚,是李凡的女儿也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