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美杜莎
艾薇儿的手上,细微的迷雾散掉。 何港才透过她透明的身体看清楚,那根本不是绞在一起的什么男性生殖器器官,而是粗壮、柔软、短小的蛇群。 它们密密麻麻地互相绞夭。 也撕咬着身边同伴的身躯。 有某个瞬间,数十只蛇的瞳子全部望向了何港。 没由来地寒冷让他打了个颤。 然后,好像只过了一瞬,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艾薇儿的手由成了纤细、素白、漂亮的模样。 她巧笑嫣兮,很轻很轻地弹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汉考克的额头。 “这个傻大个很有意思。” 她说。 然后,握住了何港的右手: “走吧。” …… 这里是……多伦多。 阳光明媚的多伦多。 他们出现在安大略的湖畔,身后是巨大的停车场。 宽阔的湖面一望无际,与蔚蓝色的天空连成一体,中间镶嵌的彩云犹如海市蜃楼。 远眺左前方,多伦多电视塔及周围高楼还是那么巍然屹立,一如这副场景之前的人类文明那般恢宏、辉煌。 巨浪冲击湖岸。 港湾里停泊的帆船桅杆林立,像是水面生出的白桦林。 “那时候,这里就是这样。” 艾薇儿的身体不再那么透明。 她现在是短发,精练、美好,在阳光下,皮肤白得有些透明。 突然,就有好多的人从虚幻中走出来,他们像是一直都在,又像是完全注意不到何港和艾薇儿的存在。 就那么从无声无息中、虚无缥缈中走出来。 只不过片刻,便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现在身边。 他们谈笑风生,他们擦肩而过。 如果不是这些人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实体,恐怕何港都会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多伦多还阳光明媚的时代。 他伸手,恰好一个男孩从他身体中穿过。 “很棒。” 何港说。 他看到迎着仿若春季的阳光中,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里,那些飘洋起来的红色气球留下鲜艳的映像。 “我常常会回到这片记忆里,来看我经历的短暂的人生。” 艾薇儿低头,摸了摸那个因为气球从手里丢掉而蹲在地上大哭的男孩的头顶。 男孩好像有所察觉,抬头张望。 原来是他的母亲在远处呼唤。 艾薇儿靠着湖畔步行街靠湖的栏杆,把上半身探出去,让风吹自己的头发。 她轻声说: “我是在乡下出生的,听我的外祖母说,那时候雪还没化,会有很多城里人带着他们的狗来滑雪。” 上个世纪末,多伦多曾掀起一场养狗的热潮。 “那时候,多伦多还有很多人,五个近效地区才列入多伦多的境内,这里成了加拿大最大的城市。” “初时很多亚洲面孔,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韩国人,还有印度人……我们迎来了一波移民潮。” “这不是什么坏事……” “1997年的多伦多,还很泥泞,每天早上都有沿街的中国人挑着他们自己种的蔬菜出来叫卖,这里很冷,连南瓜都被打了霜。” 在一个转角站下,艾薇儿回忆自己曾经历过的美好,但随着这些美好回忆的涌现,一些被污染的痕迹出现在她的脸上、胸口、肩膀和小腹。 她可能确实已经算是个污秽了。 只是很特殊。 和觉醒了皮埃尔·奥米迪亚意识的食肉者一样特殊。 半晌,艾薇儿才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大了些,就进了城里,读完大学开始在这附近画室里工作,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皮埃尔·奥米迪亚。”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好像就真的只是想要转一转。 一片豪宅区。 说是住宅,其实更像是一片森林,都是几百年的参天大树,一座座豪宅掩蔽在树林中。 靠湖的豪宅园子直接通到湖边,一位老妇推着割草机正在认真地修剪草坪。 一个中国人模样的女人推着童车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散步,童车里坐着正常的、真正的小孩。 真好。 这样的生活。 “在还沉浸在梦里的时候……我也想过,等老了,我就租条船,每日每夜地荡在湖里,垂钓、看人来人往的帆船、被步行街上的世界各地的旅者称为多伦多的又一景观。” 艾薇儿停下来。 她的思绪乱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 她还是没把另一个原本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影说出来。 何港没有搭话,他不知道这个人类名艾薇儿·布莱德利,但实际上可能是某个「污秽」,也可能是某个「旧日」,还可能是一个「伪神」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知道是否对他有恶意,在这个幻境中是否存在某种触发机制。 这种情况,最好的自保守则便是少看少做少说少想。 他们还在往前。 一直走到一个小小的钓台。 “这里是老街,我以前最喜欢在这里钓鱼,白鲟、鲈鱼……” “可惜了,现在的老街,恐怕已经被那些东西占满了,连白鲟和鲈鱼都该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我和皮埃尔都不喜欢这样的鱼。” 他们终于站住了。 于是景色也自眼前断掉。 像……断崖。 “从你们的角落来说,我应该是个死人,尸骨无存、魂飞落魄,连着每一滴血都被喝了个干净。” 她说着,居然笑了起来。 她想起皮埃尔·奥米迪亚也参与了的那场对于他们来说算是狂欢盛宴的恐怖派对。 但那之前,她就醒了。 人类的躯壳不过是躯壳。 “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曾在画室工作,从事艺术行业。” “嗯。” “因为我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这个,还开过联合画展。” 何港不知道这和她要说的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老老实实听下去。 艾薇儿对系统来说就好像不存在一样,虚无、虚幻,连面板都没有。 就像那个被污染的华盛顿雕塑。 “艺术、哲学,各门各类,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迄今为止几乎没有对人类造成任何的伤害,甚至连科学也曾是哲学中的分支之一。” “但是,总有那么一天,所有零碎的知识会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真相的恐怖远景,而我们,要么在这绝望的启示之下疯掉,要么躲避致命的光明,藏到新的黑暗时期所提供的平和和安全感中去。” “越是在艺术中接近疯狂的人,越是能见到这些令人恐慌、令人绝望的真相。” “在那天,我终于知晓,艺术终究是恶神的呓语——我们在追求真理,但最后的真理让人绝望。而这一门学科却会让你在恶神呓语中猜测到这真理究竟是什么,在踏足巅峰之前,人见真理便陷疯狂。” 艾薇儿的眸子里不复方才的辉光与清明。 只见一片死寂的黑与白。 现在她真的像是死人了。 她说她在追求究极哲学的过程中,也曾陷入艺术的陷阱,就是这陷阱,让某些东西的无序梦呓冲击她的意志。 她说她要把真相告诉世人。 把那些究极邪恶的东西即将来临的真相传播出去。 当然没人相信她。 人们只当她是疯子。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见得这未来将面临的艰辛真相,就应该只希冀世人只见假理。” “站在地球、站在宇宙、甚至于站在任何一个纬度来看,我们……又何尝不是真正的蟪蛄?” 她说着,身体的诡异变化便愈加强烈,好像已经无法压抑沉浸了整个身体的恐怖污染。 “你的意思是,在这个世界,艺术造诣过高可能会与某些……邪神的思想产生共鸣,并有可能了解祂们无序、疯狂的意志,以此提前知晓随祂们降下的未来?” 何港终于开口。 他好像明白了。 艾薇儿和皮埃尔一样,只是在某些奇怪心理的作用下,试图向他传递某些真相…… 传递某些事实。 只是可能这代价和后果,总归还有一个人去承受。 此时,艾薇儿已经成了某种半人半蛇的诡异形象。 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化作挣扎扭曲的细小毒蛇,在朝着何港露出利齿,四肢都生长出密密麻麻的反着放射性物质光芒的鳞片。 数十条细长的蛇尾从她的臀部生长出来,互相扭曲着缠绕成污浊、诡异的形状。 “人类的思想不能触及那个高度,但又只有人类的思想能触及那些东西。” “所以,我们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降生,借去了那些死去婴儿的血与肉,以妖魔的姿态出现在人类的躯壳中,尝试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惜……” “我们失败了。” “后来的事情……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但既然灾难降临到了人世,那大概……也失败了吧。” 她的身体逐渐被无数从皮肤下钻出来的恐怖蛇群吞噬殆尽。 一寸不留。 就像皮埃尔当初所说的那样。 她的脸上尽量维持人类的五官。 她…… 她的状态很奇怪。 “你见过拉弥亚了吧,她是我们中最聪明的,现在应该还活着吧。” “我是美杜莎……” “你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后的……” “最后的……” “……” 蛇群终于把她彻底吞噬。 整个幻境空间也在破碎。 美杜莎……吗? 一个「旧日」。 艾薇儿的真实身份是美杜莎。 在周围一切都开始破碎的时候,何港很难作出任何的表情,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黯淡的、真实的、被血玷污的鳞片。 那鳞片上,晶莹的一面倒映出两个人面对面席地而坐的身影。 一个是艾薇儿。 另一个是……一个美颜得不可方物的蛇发女人。 …… “你怎么了?” 汉考克摇晃何港。 “过了多久?” “什么过了多久?我们该出发了。” 听到汉考克说的话。 又被拉着向北放走。 何港回头看那巨大的墓碑。 在焦黑、粉碎的废土荒原上,百米巨大的方形投下巨大的影子。 食肉者的余烬还在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