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必显的住处是前院西厢后排的一间套房,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侍女小翠正在门口浆洗衣服,见到许莹、范同舟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挎刀带弓的军士,小翠慌忙起身见礼,沾满水渍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衣裙两侧擦拭着。 “小翠姑娘,刘先生可在家?”许莹平静打量着小翠,这女孩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长得眉清目秀的。 “回少奶奶,老爷出去了……” “去哪了?”刘莹追问。 “今天有人请老爷去有凤楼吃酒,老爷带了刘阿四一起去的……”刘阿四是刘必显离乡赴京时带着的老仆,许莹是认得的。 “少奶奶——”如画从前排房子的过道跑过来,边跑边叫唤着。 “少奶奶,小枙这贱坯跑了……”到了跟前,她顾不上喘口气,躬身急急地向许莹禀报着。 “跑了?”许莹全身一震。 “是。少奶奶刚才和王小公子出去后,奴婢巡查院子,才发现这贱坯从后院翻墙跑了……” 将军府的围墙一丈多高,围墙顶上还有飞檐,别说是女子,就算是寻常的健卒壮汉,想要翻墙而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少奶奶,奴婢去后院仔细看过……”如画低着头,眼神偷偷睨着许莹,赶紧解释着。 许莹脸色铁青,拨腿就往内宅方向走。 范同舟赶紧拦住许莹,“许小娘子,府里跑个女子也不算什么大事,还是先找到刘先生……” “范先生,你们去找刘先生吧,告诉刘先生,将军很快会回来的。”许莹对范同舟福了一福,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怨。 烛光下,王成提着笔的手一直在发抖,笔下的墨迹歪歪扭扭的,完全不成形状了。身边的玲珑也是一幅心神恍惚的样子,眼睛里露着几许不安,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时刻挑剔指正了。 “玲珑姐姐……” “王小公子……” 俩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又同时说了一句,俩人互相看着,都在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先说。” “你先说。” “一起说!” “将军不见了……” “将军没有不见……” 有凤楼是顺义城里最出名的酒楼,城里官面上、富商间的应酬宴请多在此处进行。酒楼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的二层建筑,高基重檐,楼宇宏敞,楼下是柜台和大堂,楼上则一半是雅室,一半是客房。 夜晚的街道寒风萧瑟,酒楼里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屋顶高高悬挂着料丝宫灯,侑酒歌妓们在台上伴着丝竹浅吟低唱,酒桌上的客人们推杯换盏,间或招来歌妓单唱一曲,扔出几个赏钱。 大堂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拨打着算盘,清瘦的脸上忍不住一丝笑意,似乎仍在回想下午遇到的趣事。看到范同舟带着挎刀军士走进门来,掌柜不禁心中一凛,心中暗想这本该衙门差役管的事,怎么会是军士前来?稍一思恃,便即释然:这顺义城现在到底是谁的天下,那确实是不好说。 “范先生来啦……”掌柜唱着喏,抱拳拱手走出柜台。对城里的这帮生员老爷,掌柜又岂能不认识,再说范同舟也不是生客,酒楼里官商应酬、士子聚会,时不时也有范同舟的身影。 “范先生,您这是……”掌柜看着范同舟身后挎刀带弓的军士,试探着问道。 “钱掌柜,刘先生是否在此宴会?”范同舟微一拱手,语气平静。 “哦……正是。刘先生在楼上的雅室……”掌柜松了一口气,含笑回答。 楼上的雅室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笑语喧哗。铺满一桌的鱼翅、兔丝、驴鞭、烤鸭、虎皮肉、春饼等菜肴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出诱人食欲的光泽。桌子的首席正位坐着刘必显,他正微笑着举着白瓷酒杯,向对面站着敬酒的人示意。 “刘先生,这杯酒小的一定要敬您!这次全城各大店铺,若没有先生您的关照……”敬酒的商人满面通红,沾着油腻的嘴巴咧着笑容,“刘先生,小的先干为敬!” 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口焖下肚,这商人举起杯子倒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桌上的众人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陈老板过誉了。”刘必显微微一笑,“这都是托将军大人的荫护。”说罢,举杯小呡了一口。 “还有,也得亏老何操持得力。若没有老何那把算盘,这千斤万担的财货,恐怕没人能理清……”刘必显没忘了抬举一把次座的县库书吏何如水。 桌上众人一片恭维附和之声。 那老吏何如水干笑几声,拱手连称:“哪里哪里……” 酒过一巡,宾主稍歇,席边的花唱班子开始奏乐。丝竹声响起,歌妓用紫檀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轻唱,袅袅歌声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飘过回廊,飞出画檐,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 楼上最里一间的客房里,丹楹刻桷,陈列精致。罗裘被里,露着香肩的小枙以手支头,看着身边沉睡的男子,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窗外风雨琳琅,房里却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一缕乐声隔着回廊若有若无的飘过来,隐约唱着: 琵琶一曲芳心乱 小院低回 独倚栏杆 良人锦书千金换 鸿雁南飞 相思肠断 …… 在这如梦如幻的歌声里,小枙的思绪回到了今天下午的后院。 一个拥吻之后,杨铭看着小枙,目光里柔情无限。 “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看着小枙的眼睛,杨铭喃喃地说。 “我要吃龙须面,”小枙眨着眼睛,“要加肉的。” 龙须面?今天将军府的厨房可没做这个。 “我带你出去吃……”杨铭灵机一动。 “出去?怎么出去?”小枙撇撇嘴,“走大堂吗?” “嘿嘿……让我再搬搬砖……”杨铭嘴角露出笑容。 后院的西北角就是将军府的后门,亭榭门楹,内外两重门都落着木栓大锁,极为坚固,想弄开是不容易的。杨铭扛起青砖,在后门墙角横横竖竖地垒了起来,不一会,就垒起了几级台阶。 “我不去,我要走大……”没等小枙说完,杨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跨上台阶。 小枙躺在杨铭的臂弯里,身子软绵绵的,双手柔柔地勾着杨铭的脖子,只觉得头顶的绿树碧瓦和蓝天白云旋转着,整个人像飘了起来,心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 “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杨铭受过跳伞训练,跳过四米高的木架跳台,三米多的围墙自然不在话下。他侧身一跳,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伸出双臂作出一个托抱的姿势:“来,我接着你……” 小枙蹲在围墙的飞檐上,一只手扶着瓦椽,一只手提着裙袂。 “我不跳,怕……” 后院的游廊里,许莹急冲冲地走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如画提着灯笼紧跟在后面,面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喘。 昏黄的灯笼光照下,青砖垒成的台阶明暗交错地向上延伸着,一直到围墙的飞檐之下。围墙的那边,是悠长狭窄的小巷,万籁寂静,夜色深沉。 许莹看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站着,任寒风吹拂在脸上,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小枙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像轻盈的小鸟一样扑到杨铭的怀里,俩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杨铭仰躺着,天上白云舒卷,心中情深意长。 将军府后面的小巷宽不足六尺,两侧都是高墙深院,南面是将军府,北面便是军营的后罩房了。杨铭和小枙牵着手,沿着悠长寂寥的小巷走着,此情此景,不禁让杨铭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抒情诗——与诗中不同的是,他现在牵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快到小巷尽头了,嘈杂的人声从巷口传来,前面就是繁华的南北大街,杨铭低头看看自己标志性的迷彩服,深感不妥。 “得先买件衣服……”他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一时不知放哪好。小枙伸手接过来,叠了几叠,解开褙子的衣襟,将迷彩服塞进去,肚子一下就大了起来。 “哇,原来接吻真的能怀孕……”杨铭感慨地说。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小枙一记响指。 明代几乎是没有成衣业的,古人做衣服,都是在布庄买了布自己做或者请裁缝做。但是市面上卖旧衣服的却不少,当铺的重要周转物资有一项就是客人典当的旧衣服。顺义城里这次一下子拥进这么多难民,旧衣服市场一下子红火起来,连一些不相干的铺面都兼营起了旧衣买卖。 出了巷口,在路人的诧异目光之下,杨铭带着小枙找到一家裁缝铺子。这家裁缝铺只有半间门面,里面挂着几卷布料、几件做好的新衣服和几件旧袍子。老裁缝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杨铭俩人过来光临,惊讶得眼睛都直了。 “把那件袍子拿我试试。”杨铭看了看,挑了一件最大的袍子。 “客官,这是别人订做的新衣……”老头说话的语气有点难听,似乎很不待见这两位客人。 “我给你钱……”杨铭手摸向裤兜,脸上突然呈现出古怪的表情。 从穿越到现在,他就没用过一分钱,而且是标准的身无分文。 小枙看看杨铭,嘴角露出微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的银手镯摘了下来,扔到柜台上。 “不,不……”老头摆着双手,像受了惊吓的样子。 “咋了?这不是银子吗?”杨铭奇怪地问。 街面上的人围了过来,在杨铭和小枙的身后围了一圈,指指点点的。 那老头冲外面围观的人群拱手一圈,说:“各位街坊做个见证,公平买卖,不涉他情……” 说罢,回过头对杨铭说:“这件青布夹袄值银四钱五分……” ※青布夹袄一件值钱四钱五分,是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的记载,按原文似应指旧衣。 “四钱五分就四钱五分,咱们这镯子怕有二两了吧……”杨铭不耐烦地说。 老头拿起镯子用手称了称,又端详看过,取出凿子一凿下去,截了一截,用戥子一秤,恰是四钱八分。 将戥子连同截下的手镯放到一边,那老头便从柜台底下取出装钱的箱子,哆哆索索地数着找零的铜钱。 “别找了,快将衣服给我,还有事……”杨铭催着老头。 “干嘛不找?三十多个铜钱,能买好多东西呢。”小枙说。 老头数了三十六个铜钱出来,摆在柜台上。 “店家,有没有香帕?”小枙看了看杨铭,“我的帕子给你擦汗弄脏了……” 那老裁缝回头往里面打了声招呼,一个梳着小辫的女孩便捧了盒子出来,放到柜台上,盒子里面装着各式香帕。 小枙挑了一方白帕。 “十五文”,老头报着价。 “好贵,店家便宜点……”小枙跟店家还价。 “十三文,最低十三文。” 钱货两清,杨铭套上青布袄子,拉着小枙的手沿街去找食肆,身后的人群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唉,世风日下呀……这出家人不守清规,不知拐了哪家的小媳妇……还怀了个大肚子……” “咱们去找里长,报官……” 杨铭头上的毫米短发在这个时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半个月没剃头的和尚。 在街上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杨铭带着小枙一路行去,总算找了家门面洁净的面馆坐下,叫上两碗龙须面,俩人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掌柜的,这面里是啥肉?”小枙挑了几筷子面条,“味道不错。” “马肉,新鲜的马肉。”掌柜满脸堆着笑说。 “马肉?哪来的马肉?”杨铭感觉有点奇怪,按说这个时代民间吃食一般都是用猪肉和牛羊肉,这马肉倒是比较罕见。 “这军营里每天都宰马……今天刚宰的马肉,军士们偷拿出来卖的……” 小枙看了看杨铭,眼角挑了挑,杨铭不禁脸上一红。 宰马杨铭是知道的,顺义城下一战,受伤的马很多,能养好的,就继续服役,养不好的,就宰了吃肉。但军士偷卖马肉,杨铭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回去得好好治治。 “掌柜的,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里?”杨铭问道。 “那自然是有凤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