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蚂蚁般攒动的围观群众注视下,停靠在外码头上的几艘英式盖伦缓缓起航,向着远海驶去。 戚都督披着我给从印度洋专程带来的的驼绒大氅,站在旗舰的舰首甲板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劲风,若有所思。 今天的海面上气温不高,风速很快,舰船急速航行起来之后、正对着风向的风压感很强,若是不微微低头,会觉得呼吸不畅。 我担心戚都督身体受不了,轻声建议道:“都督,我们到船长室里去吧。那里更高、视野也更好。” 戚都督却笑着摇了摇头,他走到甲板边上,轻轻的摸了摸结实的缆绳,回头问我道:“启蓝,你方才说要让我看看这船的火力?怎么看?” 我见这老头儿如此执拗,真的现场气笑了:“是的!是的!您往这边儿来!” 说着,我将他请到了甲板另一侧的船舷,给了华梅一个眼神,她立即动了,走上前来,柔声道:“都督,这船上什么都好,就是火炮声音太响,我听了这许久依然不得习惯。对了,我这有多出来的耳塞,您也戴上一副吧!” 谁知倔老头儿却哼了一声,不屑的表情溢于言表:“老夫戎马一生,自幼便精于改造使用火器,你们倒来担心老夫?莫再胡言,只管开炮就是了!” 我和华梅无奈的对视一眼,这个倔强的老爷子!没办法,只能照办。 为了实验火力,自然不能简单的对空开炮,于是我让九鬼政孝派人将一艘从广州买的中型运输船作为靶舰开到了一海里外。 对于这种中型运输船,戚都督是非常了解的。在广州任职时,由于南方多雨水,一到雨季道路便泥泞难行,日常军需运输全靠这种运输船。 这种船不算是舰队中的主力,但是经久耐用、容量极大、耐波性中上、速度不错,基本上能代表远东地区战船的平均防御水平。 见靶舰停好,戚都督双手撑在船舷边上,双眼一眨不眨,等待着火力表演的开始。 我估计,对于这样一艘靶舰,只需要单船的火炮的火力就足够了,毕竟我所乘坐的乃是当今这个星球上最先进的船只,使用的,也是亲手改造后最先进的火炮。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戚都督最直观的震撼和印象,毕竟在以往的海战中,单船的火力孱弱是不争的事实,只有舰船成群才有威力。 九鬼政孝作为指挥官,一声令下之后,我们所在的旗舰上火炮齐发!灼热的炮弹撕裂秋季的海面,带着灼热的气息袭向靶舰! 猛烈的炮击声中,戚都督宛如一尊雕像,身躯连丝毫的晃动都不曾出现!而炮弹打在运输船上,就像猛兽撕咬着弱小的动物,瞬间就在其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仅仅三十秒,运输船的主桅杆被击断,轰然倒在破损的甲板上! 五十秒,靶舰的左边船舷被撕的粉碎,船舱内部燃起了熊熊大火! 仅仅一分钟的时间,由于侧露着船腹,靶舰的龙骨被连续的炮弹击中,从正中间轰然断裂! 整艘船就像被从中间撅断的竹子,船腹高高翘起,船首和船尾却开始当先下沉! 一分半钟之后,整艘船沉没无踪,只剩下之前所在位置“咕嘟咕嘟”冒起的巨大水泡,仍在向围观的众人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效果放在我们这些熟悉了火炮战的人眼里不足道也,毕竟在英吉利海峡的暴雨里,我们几乎打光了携带的所有炮弹,对这种火炮的性能有了比任何人都深刻的认识。 可是对戚都督和随着他一起来的幼子戚兴国却无法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们的认知里,火炮永远是海战的陪衬,真正决胜负还得靠接舷的白刃战。 这也与西班牙人一直以来的认识极为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西班牙毗邻着海军改革最快的国家,有更好的选择。而大明朝偏安远东,对这样的大型火器却是闻所未闻,更遑论使用和选择了! 戚都督父子目瞪口呆的望着沉没靶舰带起的小型旋涡,良久没有开口。忽然,老爷子转向我,几乎是颤声问道:“启蓝,这样的舰船、包括火炮,在西洋还有多少?” 我不忍心骗他,也不想夸大其词,便如实说道:“这种新式舰船目前只有英国拥有,属于内部装备。我因为帮助英国立下大功,才特许装备了两支舰队。” 说着我挥手指了指后面的阿迪肯舰队,又指向不悔的舰队道:“目前的西洋,主力还是那种老式战舰,但这种新式战舰也在不断增多。平均下来,每个造船厂的船坞大概需要近三个月便能建造一艘,一年便是四艘。而英国的船坞何止千百?长此以往,实为可怖啊!” 戚都督默默无语,再次问道:“这样一艘船价值几何?” 我苦笑一声:“都督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这船颇不便宜,单船价格在西洋三十万金币左右,折合大明朝银元近百万两!若是再算上火炮,价格还近翻番!当然,英国人拥有的火炮并不是我这一种,他们的没有这么厉害。” 听我这样说,戚都督方才微微松了口气:“万幸此船不能量产,不然若是西洋之国批量产之……” 说着他的身躯一个摇晃,紧皱双眉道:“哪里还有大明朝的活路呢?” 我点头道:“正是!所以我此次回来,除了看望都督之外,却正是为了此事啊!” 戚都督面对着狂猛的海风沉默不语,良久良久,方才凝望着远处、沙哑着声音道:“国运之争,如逆水行舟,若不进,则必退。启蓝让我看到世上竟有如此强大之物,令我心中顿生何不晚生三十年的感叹啊!” 我连忙开口:“都督正值壮年,若是想出海,亦是时间恰好,何不同我一起去西洋走走看看、再展雄风呢?” 戚都督抿嘴一笑,用手点了点我:“就属你嘴能!不过我自家知自家事,你也不必哄我!”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幼子戚兴国,满怀深情的道:“我的五子当中,我最爱这幼子。他与你年纪相仿,远不及你聪明睿智,性子却比你刚直,也最似我年幼之时。” 我立即明白道:“都督是准备让兴国代您出去看看?” 戚都督点点头,目光凝重:“等会儿回去,我便立即上书京师,拣紧要情况报与当今首辅!启蓝,若是你有心说服那些陈朽之人,少不得你还得冒险上京一回,面陈机要才是!” 听到这里我不由的朗声笑道:“都督,若是我要躲闲,只需躲安生的待在西洋,冷眼旁观便是了,何必不远万里回来寻这晦气呢?” 戚都督听了我的话也不由的哑然失笑:“我知道你满腔忠义,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今的朝堂小皇帝一人独大,且喜怒无常,你此去需得多留几手,以保万全!” 我立即拱手点头:“都督所言甚是!待到上京之时,我必当谋划得当、防止意外。” 见我心中早有打算,戚都督安心的点了点头,复又望向那渐渐沉没的船只,轻声叹道:“若是皇帝能因此而醒悟,奋发图强,重振朝纲,再有启蓝辅佐在侧,那以大明之地大物博,其成就绝不是西洋小国可比啊!” 我默默不语,戚都督畅想了片刻,忽然问我:“启蓝你说,你此去有几成把握说服小皇帝?” “五成”思考片刻,我才答道。 戚都督用力皱了皱眉:“这么低?启蓝为何如此悲观?” 我怅然道:“如是单纯从未来海洋战争的威胁来看,当局者没有理由不觉醒,不发愤图强、全力壮大海军。这是未来世界发展的趋势,也必将改变所有国家的国运和未来。海军强,则国强;海军衰,则国衰。这是世界发展的必然,所以我有五成把握说服那个废物皇帝,如果他还有一丝理智和智慧的话。” 尽管我言语之间对皇帝十分不敬,但是戚都督并没有太多的表示。愚蠢、无能已经成了明神宗朱翊钧的代名词,他废止了二叔祖力推的改革,导致国力不进反退。而近几年开始的不上朝,更是让这个国家日渐衰微。 东瀛在尚未统一的情况下都敢于进攻看似强大的大明朝的藩属国,这就不难说明大明朝的外强中干。所以我的心中并不是很有底气,因为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但是我在向戚都督说明的时候还是说的比较客观:“大明朝坐拥天下,富领海内,在至尊者暗弱无能的情况下,确实没有壮大海军、对外图强的充分动力。” “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内部又相对平稳,即使有些许民乱,在小皇帝看来也不过是疥癣小患。外部如有入侵,大不了迁居内地,徐徐图之,还可以继续不上朝,哪怕让大明朝成了南宋,于他皇家又有什么损失呢?所以剩下一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看好,因为朱家历代皇帝当中,哪有一个神志清明的呢?” 我说出这些话,在当代已经是大不敬的话语,按例已经可以入刑了。但是戚都督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如今退隐在家,又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哪有那么多顾忌? 至于我,呵呵,我要走,朱家小皇帝能拦住我?我要来,又何曾征询过这历史上三四十年不上朝的昏君的同意? 戚都督默默无语,定定的凝视着远方的海面。想要大明朝重振威风、大兴海军,到底是切实可行、还是一场春梦,实未可知,实未可知啊!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浓烈的悲伤,风烛残年的老人,尚在为国家兴衰而苦闷发愁,那高居庙堂之上的小皇帝可曾有过这十分之一的勤勉与尽责呢? 忽然,我的心里翻起一首诗,深刻想想,简直宛如量身写就,正是张廷玉的名笔,不由得便沉声吟诵了出来: 南来北往走西东,人生杳杳在其中,天也来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 夜静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从头仔细思量起,便是南柯一梦中; 一场辛苦一场空,死后还归泥土中,身归泥土气随风,一片顽皮化臭胧; 在身置得万倾田,死后只得三步地,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沉舟侧畔轻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此去京师,到底是成还是败,到底是重振威风还是南柯一梦,其实归根结底,终究不过是历史中的一片小浪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