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篇 第一百零七章 闲叙
几个人在“肖府”门前下了车,庄云铖仰头觑眼看着这威仪的石狮子和阔气的大门,一股失落愁闷之气萦绕在心上,他感到奇怪,想道:“三年前自己曾极力想逃离这个地方,今天见了,怎么倒怀念起来?” 肖金宇说:“当初大清亡了,昔日所有公宅都被北洋新政府收回并重新分配给各级官员或者售卖,这大将军府也在其列,我将自己原先的两处院子卖了才买下它,庄兄如今回来了,你如果有意,弟兄我可以归还的。” 庄云铖自知如今就算耗尽家财也买不起这等府院了,而且以现如今的身份,买得起也住不起,他扬起嘴角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一切都还熟悉,可在他眼里周遭都变了个样子。 坐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庄云铖就叫小蝶回家去,肖金宇苦留,庄云铖说:“允芸病着,总不该冷落了她,我不回去,也得让她回去照看。” “可惜,改天请你们一起来才行。”肖金宇遗憾地说。 庄云铖笑笑,嘱咐小蝶道:“自己小心。” 小蝶答应着,就走。 “叫个人送送?”肖金宇说。 “不用。”庄云铖看着她的背影,自信地摇头。 肖金宇收回目光,问:“我看你们不像夫妻,却是什么关系?” 庄云铖咧着嘴,倒不知道怎么回他,只说:“姑且当做亲人。” “什么亲人?” “不知道,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有一种跨越血缘关系的某种联系,我也说不上来。”庄云铖凝重地说。 “这是什么道理?”肖金宇道,“她既不是你家族的人,也不是日本人,那你们……” 庄云铖瞎编道:“我在日本偶然遇见的,原来她是逃亡到日本的中国人,父母皆不在了,我便收留了她。” 肖金宇将信将疑地点头,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娶她?” 庄云铖把刚拿起来的茶杯忽地搁下,又是笑,又是一副正经的模样,吞吞吐吐道:“为什么要娶她?这……这……怎么可以呢?我不可能娶她的,你——” 肖金宇反而正襟危坐,问:“你为什么反应这样激烈?有何不可呢?难道你嫌她配不上你。” 庄云铖敛声屏气,低着头,想道:“我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感觉她忽远忽近,忽亲忽疏,有种捉摸不透的飘渺感,不像凡尘的人,若拿这世间的任何成文的规矩束缚她,就像玷污了她。” “就我看,她的性情看起来不近人情些,容貌却比我见过的女子都好,是个‘冷美人’,”肖金宇边说着,便想入非非了,忽然间他醒悟过来,问,“她是正常的吧?” “嗯?” “你别怪我多想,她冷若冰霜,神情淡漠,是——”肖金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有问题吗?” 庄云铖瘪瘪嘴,说:“不知道,她一向这样,见了生人便不理睬,但她面冷心善,若与她处熟悉了,就好了。” 肖金宇点着头,说:“可能也是受了刺激,毕竟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无依无靠地漂泊到日本……” 庄云铖听他这样说,也就不说话了。 “令妹还好吗?” “还好,就是最近感冒,医生说不碍事。诶,你呢?只娶了这一房太太吗?” “我倒只想娶一房,孙文先生不是提倡吗,可我爹不许,且头房只生了一女,再不能够生了,因此没子嗣延续香火,爹便要我续一房。” 庄云铖抿嘴笑着,又问:“现在可有了?” “有了,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肖金宇不无忧愁地说,“这些年,好多外国人涌入北京,在租界里开医院,设诊所,刚才正是带夫人从医院回来。” “哦。” “对了,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想起一个老朋友,本是去看望他的,结果他搬家了。” “谁?这几年我除了做生意,就是与人打交道去了,这京城中的人,但凡有点名声的,我便知道,即使没有名声的,只要他有名有姓,我也找得到。” 庄云铖笑道,如果这样,那他一定认得,前朝阎大人家,他有一儿子,阎维文。 肖金宇忽像泄了气般,他只强笑道:“原来是他。” “你们有来往?” “算不上来往,”肖金宇不会忘这个从没见过面,却与自己结过两次怨的人,第一次便是因为庄允芸,当年**拒绝自己的提亲,反而主动将她说给阎家;第二次是小锤子,阎家依靠手中的一点权利,不知为何硬生生将个小奴才给夺了去! “你知道他现住哪里吗?”庄云铖问。 “知道,他家还在京城中,只是阎维文父子却不在城中了。” “怎么?” “在南方镇压暴动,这两年来都没怎么回过家,不过最近南方局势稳定许多,他们或许会回来也说不定。”肖金宇说,“对了,你那小奴才,叫什么……我不记得了,阎维文要到他家去了。” “洛儿?” “对,就是他,起先我并不答应,他竟叫了柳都统来说,我还能怎样?如今你要见他,只得到阎家了。” 庄云铖确信阎维文看到自己的信了,只是肖金宇还不知道,于是说:“无妨,只是我与他家交往不深,只和维文有来往,他不在家,我也不好去,就再等段日子吧,反正我也不往外走了。” “好,我生意上的事,大多交给几个老家人去办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事都不管了,所以也常住在京城中,看来我们以后见面的日子多,有事尽管找我。” 庄云铖笑而不语。 不多时,摆上饭菜,肖金宇要他喝酒,庄云铖拗不过他,两人喝了两三碗,虽没醉,却已经晕晕的。 肖金宇的思绪往记忆深处走,忽想起那年的“冰尸”,他摇了摇头,几个破碎的片段和画面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他不太能想起那个“冰美人”的样貌了。 “咦——我记得三年前曾送你一具经年不化的‘冰尸’,那也算一件古董了,她现在可还在?” 庄云铖听了,酒立刻醒了一半,他咬着本就血红的嘴唇,说:“她……到初春时,天气回暖,就化了,那样一个美人,我想不能随意丢弃,于是厚葬了。” 肖金宇出神地想,眼珠一动不动的。 庄云铖又说:“埋在城外九里远的蝴蝶岗。” “怎么就化了?当年我放在家中三四个月也没事,反而愈加散发出寒气,几乎不把我冻死……”肖金宇叹道,“以为是一件罕物,原来不是。” 说着,门口有人喊:“大太太回来了。” 肖金宇笑说:“我夫人金霓回来了,她是去赴宴去了,就是我刚才说的柳都统家中,他家孩子满月。” 他边说,边站起来,一旁的小厮看他踉踉跄跄的,就上去扶他,下客厅到院子的梯子时他一只脚忽踩空了,人就直直地摔下去,虽然有小厮扶着,也磕到了膝盖,他也没感觉,顺势就躺在地上。 庄云铖忙过去扶他,院子里四五个人都一齐冲过来,他的大太太,叫金霓的,进了门看见他摔了,惊叫一声也跑过来,把怀里才一两岁的小孩交给一旁嚒嚒抱着。 忙乱了一阵,把他扶到床上躺着,过了一会儿,庄云铖听人说他睡着了,自己也就走了。 他还带着几分酒意,也不叫辆洋车,自己一步一挪地走,不知道过了过久,才走到自家门前,他感自己的腿快断了。 玳安坐在门槛上,见少爷回来了,忙迎过去。 庄云铖一把扶住他,进了门,径直往允芸屋里来。一进门,见她只穿一件淡蓝色小袄也正往外面走。 “你——不穿好衣服,去哪里?”庄云铖责问。 允芸停下来,说:“吃了那药,在床上窝汗,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现在感觉好多了,叫喜儿烧了水,我要去洗澡。” 庄云铖看她脸烧得绯红,几缕头发浸着汗贴在脸上,挥了挥手,便说:“去去去。” “诶,你喝酒了?”允芸挑了挑眉,到闻一股酒味。 “喝了点。” “不去睡觉?”允芸说,“你脸和我一样红。” “早醒了,只是一路走回来,累的,”庄云铖说,“你去吧,等会儿有话与你说。” 允芸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移步出门。 庄云铖走出屋,听见后院有声,于是去看,原来是李婶在扫地,庄蝶也像模像样地扫着,他静静的伫立片刻,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到前院客厅中,他坐在一个凳子上,这客厅与大门遥遥相望,他看着那大门好像越来越小,把所有人将要封闭在这个院子里。 这时小蝶拿着扫帚走到前院,见了庄云铖笑问:“你回来了?” “嗯。你……你为什么拿一把扫帚?” “扫地啊。” 庄云铖烦躁地说:“扔下吧,扔了……” “怎么了?” 庄云铖只顾紧紧蹙眉,也不说话,胡思乱想着,忽然想起北岩了,他问:“还记得北岩吗?” “当然记得。” 庄云铖点点头,说:“不知道他怎么样,他曾告诉我们任职的地方,我写封信去。” “好啊,信也可以往日本寄吗?” “你写给谁?北岩现在中国东北。” “我……”庄蝶想了一阵,也不知道那些人住在哪里,于是打消念头,说:“没有,只是忘了。” 庄云铖对隔着千山万水的北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到书房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小蝶看到几行,写着:“北岩,我们于一个月前就已到家中,现一切都好。你先于我们几天出发,如若一路顺风,应早已到达目的地,你可还好?想起——” 刚到这儿,庄云铖撇见她在看,忙遮了,笑说:“这是我与北岩私话,你不应该看的。” 小蝶一眼扫过去,又看见最下端有几行字并没遮住,上面写着,“首先恕我不恭之罪,今日才想起书信一封,但一月以来,你不曾来信,我——”庄云铖忙又遮了。 “什么好话,还不让人看了。”庄蝶撇过头。 也不知道这信究竟能不能到北岩手中,庄云铖有些灰心,于是不写了,忙写了几句结语,附了地址,交给玳安去办。玳安竟然不会,曾福识字,常常帮人写信寄信,早熟悉了这一套过程,庄云铖随意给了钱,曾福立刻去办了。 之后,两人就到允芸房里坐着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