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封奏章确实实实击在了惠帝的心坎上。 “养贼自重!” 四个浓墨大字极为醒目,刺目。 说心里话,惠帝能至今高座龙位不倒,脱脱是出了大力的。两人初时就是相交莫逆,不过自元太祖后,各任元帝多有主弱臣强,朝廷大权旁落权臣的。前者伯颜当年就声威显赫,竟然把元帝空置于庙堂,国家大器几乎尽掌伯颜手,难道这脱脱亦要步其后尘? 惠帝闭目沉吟许久,各近侍太监不敢言,低头静候。 良久,惠帝出声问道:“腹里之地的侍卫亲军各部指挥使如今表现如何?”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若不是近侍太监久侍惠帝,旁人根本无从对答。 “回陛下,各部长官除了跟随右丞大人南征的,悉数均在值守,倒是未闻有不妥的。” 元廷宿卫军队由原有的怯薛和新建的侍卫亲军组成。 怯薛由怯薛长掌管,直接听命于皇帝。侍卫亲军由各卫都指挥使司掌管,除东宫、后宫卫军外,均隶属于专掌军政的枢密院之下。两者在兵员征集上的差异明显。怯薛成员主要来自蒙古各部,侍卫亲军士兵则不仅来自中原、江南的汉军、探马赤军和新附军(南宋降军),原来附籍在蒙古军中的色目人和流亡的蒙古子女等,亦是重要来源。按照元廷的规定,充当侍卫亲军的必须是精锐士兵,因此侍卫亲军成为元军的中坚力量,逐渐取代了蒙古国时期怯薛作为全军中坚的军事地位。 当脱脱为元帝除去伯颜后,元帝特擢脱脱知枢密院事,掌虎符,提调武备寺、阿速卫千户所,兼绍熙等处军民宣抚都总使、宣忠兀罗思护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昭功万户府都总使。当年十月,马扎台因疾辞了相位,惠帝立即再诏脱脱第太师位。 至正元年,又命脱脱为中书右丞相、录军国重事。可以说惠帝当时对脱脱的倚重不可谓不大,而脱脱在各个任上自然作出许多大事,同时栽培、笼络下属无数。这京师的侍卫亲军中大力培植亲信自然不免俗。 其实这种事在所难免,作为权臣,又有一番改天换地的抱负,脱脱自然要权柄大握。 元廷上层各派利益纠葛,难免行政上掣肘太多。 作为蒙古的嫡系子孙,脱脱对于玩弄阴谋术,两面三刀之流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宁愿走上令一旦颁行,各处雷厉风行的路子。为了加快政令颁行的效率,在朝廷官员人事上,自然多多照顾亲信之人。无形中,脱脱此举就得罪了许多庙堂之人。更何况脱脱新政的实施,触动了上上下下无数人的利益,无异于一场深刻的变革。 自古变革者难有好下场! 脱脱的独揽大权,最后更是碰触了元帝权力欲的逆鳞。 自这两年惠帝担心大权旁落,自然暗中一一作了不少布置,怯薛军归属皇权,掌兵指挥使等皆出于元帝心腹, 左都威卫、右都威卫皆是隶属于东宫,左卫率府、右卫率府则隶属于后宫,算起来这些卫军都是皇室的可靠之兵。但是其他侍卫亲军久在脱脱帐下听调,他们的立场如何实在难料。 至于其中的左右阿速卫、唐兀卫等直接就是脱脱一脉的人。好在当年阿速卫全军殁于上蔡,重建的阿速卫战力大为下降,再不至于令人忌惮。 这次听闻益都路请调大兵助剿临朐贼军,元帝特授意枢密院直接将唐兀卫远远打发去了益都路剿匪,就是担心留在京师会多出变数。听奏唐兀卫在临朐吃了一个大败仗,按照枢密院的意思。原是要好生处置指挥使李振雄的,不过元帝却是赦免其罪,只是令斥责一番,罚俸三月,令他戴罪立功。 “打吧,把唐兀卫都打光了也罢!”惠帝当时暗暗寻思,若是早早动了这李振雄,怕是要惊动南边的脱脱。不若示好,先宽其心。其实,惠帝早已有了决裂之意,只是尚欠火候。 如今这封奏章无异于火上浇油,令惠帝按捺许久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 见这封奏章出于行御史台,想必所言不虚。元帝想起曾发函问询脱脱战事为何久拖不决,脱脱回报贼军浩大,民间附贼者极多,远超京师预判。官军四处攻打,费时良多,才终将张贼爪牙一一大部拔除,而高邮城城墙坚固,内有贼军众多,且一心求死,实非旦夕间可下。不过大军重重围困,谅张贼等已无处可逃,还请陛下宽心,再静待几日,捷报必将不日递往京师。 再静待几日!惠帝心中大怒,数十万大军日耗粮米钱资可知有多少! 不提这些年各地的小股烽火狼烟,就是这十一年刘福通、徐寿辉接连起事,十二年郭子兴孙德崖濠州谋反,去年这张士诚又趁机作乱,南北的河运和海运几乎断绝,大都米价几乎每月跳着脚的上涨! 元廷先后征调大军百万,国库为之尽。中书省每次提及今年税赋几何,国政各项支出多少,枢密院又索要钱粮如何,至于宣政院、国史院、宗正府、光禄寺、太史院、国子监等更是年年狮子大张口,数据之大都令元帝瞠目无语。这些朝臣无数,只知把把烫手山芋递给主上,自己半点办法也无! 可是不灭反贼又实在不成。动兵就得花费钱粮,国库不够,只得追加各地税赋,税赋追索甚急,民众苦不堪言,索性附贼造反,元廷于是再调遣兵马征剿,为了军需,不得不再次加派各地税赋,窟窿愈来愈大,补不胜补。 这是一个死循环,历朝历代几乎概莫如是。元帝也自幼学习中原朝廷更替变迁的历史,每每读之,不免感慨不已。但是国库入不敷出的窘境由来已久,他也深感无奈。此时一是怨前朝历任元帝不用心经营国事,只是大肆赏赐蒙色臣僚钱粮土地,置国家府库于脑后,二是怨脱脱口出大言,自令他禀政以来,先后集全国之力修黄河,复科举,发元钞,编三史,诸般事务,不知花费了朝廷多少精力、物力! 要说元帝自己不勤政,他是绝不同意这个观点的。自蒙元入主中原,除了元世祖,自己不敢比肩外,后任元帝多有不如己者。 就是单轮能坐稳龙椅十余年的,能有几人? 可恨自己的蒙古亲戚们不争气,只知争权夺利,甚至还有在府邸内大肆伪造元钞,戕害朝廷币制的!那些汉人官吏也没有几个好东西,多是嘴上慷慨大义,在元帝面前一幅忧国忧民之貌,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贪腐无度,其程度绝不下于蒙色权宦! 御史台里倒是有几个干臣,清吏,也曾为己扳倒了不少碍眼的家伙,无奈杯水车薪。自己在朝堂内外可用的的亲信实在是太少了! 说来好笑,查元史,多数元帝的君权并不稳固,很多大权旁落在了蒙古高官或部落中,有时他们甚至能够左右元帝的替补人选。这种权利直接体现在这些蒙古权贵对地方兵权、民事的直接管辖上。这也是由蒙古部落先天性的家族部落式管理模式所决定的。 任何一个蒙古人想登帝位,背后必然有一个或数个大蒙古贵族的影子。 惠帝之父是和世梀,是武宗海山的长子,可惜是庶出。他还有个弟弟图贴睦儿,亦是庶出,元泰定帝死后,元武宗海山的亲信燕贴木儿不忘旧主,拥立海山次子图贴睦儿即位,与泰定帝之子天顺帝一系展开一场内战。这场战事以燕贴木儿的大胜结束。 拥立图贴睦儿是当时形势所迫下的决定。因为政变发生时,和世梀还远在漠北,无法迅速赶回即位主持大局。因此,早在文宗图贴睦儿即位之初便发下了一道公诸天下的即位诏书,声明一但铲除天顺帝,定将皇位归还兄长。 后天下既已太平,元文宗图贴睦儿于十一月派遣使者前往漠北迎接异母兄和世梀继位返都。 和世梀看见使者来,听说弟弟逊位的决定,当下即皇帝位,是为元明宗。后摆开皇帝阵仗缓缓向大都进发。 次年三月,元文宗图贴睦儿派功臣燕贴木儿带着皇帝印玺再次去迎接明宗。两支队伍在四月相遇,明宗和世梀得到皇帝印玺更加欢喜,立即封燕贴木儿为太师,留下大部随扈,自己与燕贴木儿同返大都。 见弟弟图贴睦儿如此谦让,和世梀决定来一个“兄终弟及,叔位相继”的美谈套路。他在半路上便传下旨意,将主动逊位的文宗图贴睦儿封为“皇太子”。以便这个弟弟接任大宝。 武宁王彻彻秃作为明宗的使者,迅速将这个好消息送达大都。图贴睦尔得知兄长将自己封为太子,第二天就决定要以太子身份北上,亲自迎接哥哥和世梀返京。 八月初一,图贴睦尔与和世梀在河北张北县相遇。明宗和世梀当下就从初二日开始就地大摆宴席款待弟弟图贴睦尔与诸王大臣,以示庆贺。 谁知宴会进行到第四天,年仅二十九岁的明宗和世梀暴崩了。 身为太师的燕贴木儿带着皇帝玺印,护着图贴睦尔一路疾驰奔向上都, 八月八日,图贴睦尔在燕贴木儿的保护下回到了上都。 八月十五日,图贴睦尔重登皇位。这才不足一年,兄弟间皇位转换如闹市的走马灯般快捷! 重登帝位的文宗册立自己的长妻卜答失里为皇后,又将哥哥的遗孀八不沙皇后母子接入宫中赡养。 明宗和世梀死得太过诡异。遗孀八不沙难免没有什么想法。顺带着对文宗的长妻卜答失里皇后也有些怨言。由此两人生下嫌怨。 很快皇后卜答失里就矫诏处死了八不沙皇后。 八不沙死后,皇后卜答失里的矛头立即指向了和世梀的庶长子妥欢贴睦尔。此时妥欢贴睦尔虽然由于庶出身份还未得到封王,但已经满十岁了,是当时皇位继承人选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光凭这一点也足够让文宗夫妇猜忌的了。 八不沙死后的第二个月,一个消息传将出来:庶长子妥欢贴睦儿根本就不是明宗的亲生儿子,证人就是这位皇子奶妈的丈夫,证据就是这位奶公的口供。 文宗和卜答失里立即采纳,当年迅速将妥欢贴睦儿给流放到了遥远的属国高丽。 按照皇后卜答失里的意思,接下来把明宗和世梀的嫡子懿辚质班也流放了事,但文宗见小侄儿才不过五岁年纪,怎么看也兴不起什么浪来,终于还是把他给留在了宫中养育。 一年以后,由于有人想借明宗太子的名义搞政变,妥欢贴睦儿又再次被文宗惦记上了。文宗发诏,公开宣称妥欢贴睦儿乃是野种,将其再次流放至静江,就是如今的广西桂林。 随后卜答失里的亲生孩儿燕王阿剌忒纳答剌终于登上了储君之位,成为元王朝的又一位皇太子。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太子阿剌忒纳答剌只当了二十天太子,就病死了! 第二年元文宗病重,或许是临死前忏悔,文宗决定将皇位传给明宗的儿子妥欢贴睦儿。 对于文宗的这个决定,卜答失里最终表示了接受,大臣燕贴木儿虽反对,但他做为臣子也只能赞同。 至顺三年(1332)八月,文宗在上都去世。巧合的是他和他的哥哥明宗一样,都只活了二十九岁。 燕贴木儿并不打算真把皇位交到明宗儿子的手里,但是摄政的卜答失里皇后却坚持要信守对丈夫的承诺。燕贴木儿无奈,只好在两个月后将养在宫中的明宗嫡子懿辚质班扶上皇帝的宝座,是为元宁宗。 懿辚质班虽然当上了皇帝,命却着实不好,在皇位上仅仅呆了四十三天,就突发急病去世了,这个小皇帝才不过七岁。 在宁宗夭折之后,燕贴木儿就联合朝臣向皇太后卜答失里轮番进言,请求立明宗嫡次子燕贴古思为帝。 然而卜答失里坚持要完成明宗的遗愿,也不理会当年栽给侄儿的野种帽子了,道:“天位至重,吾儿方幼,岂能任耶!妥欢贴睦儿在广西,今十三矣,且明宗之长子,礼当立之。” 至顺四年(公元1333)二月,几疑身在梦中的妥欢贴木儿回到了大都城。 但是返回京城并不等于就能够立即当上皇帝。燕贴木儿对其深为忌惮,想方设法阻拦妥欢贴木儿登基。到最后还祭出了“天命”这道杀手锏,称如果让妥欢贴睦儿即位,天下必大乱。 但妥欢贴木儿的可怜命运终于令老天开眼,三个月后,荒淫过度的燕贴木儿竟尿血而亡了! 燕贴木儿既死,妥欢贴木儿的前途顿时一片光明。 再两个月后,摄政皇太后卜答失里立十三岁的妥欢贴木儿为元王朝皇帝,他就是元惠帝。 (元惠帝的生平太过戏剧化,不得不加以长篇简介,这段曲折经历对他的性格应该是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元惠帝前半生孤苦无依,丧父丧母,被迫流落他乡,可谓尝尽人生百态,对元廷内的诡谲争斗,权臣禀政等是深有所感。他初登龙位,但大权仍旁落在摄政皇太后卜答失里、伯颜手中。 妥欢贴木儿小心隐忍,深自韬晦。即位初期,就为卜答失里置徽政院,设官属366员,专门管理其日常生活事宜。至元元年(1335)12月,更是违背常理,下诏尊婶母卜答失里为太皇太后,并在诏书中盛赞卜答失里“承九庙之托,启两朝之业”的功绩。 至元元年燕铁木儿之子唐其势谋反,不成,死;他的姐姐,即答纳失里皇后,亦被伯颜所杀,燕铁木儿家族彻底败亡。 当伯颜垮台后,元顺帝在脱脱的大力辅佐下成功地将朝廷内外再次大洗牌,将卜答失里革去摄政皇太后尊号,徙东安州安置,不久后被赐死。 如今,难道妥欢贴木儿最为倚仗的脱脱也有了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