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燕立,生来便有些残缺,他的一直右耳,比旁人少了那么些许,虽然从小到大,人们碍于身份,见了他时不曾说什么,可他知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一声残废,而他的念程表哥,听闻别人这样称呼他的时候,则会将那人打到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或许是因为身心的自卑,或许是因为身边太多太多过于强势的人在左右他的生活,燕立从小,便是个怯弱无能的性子,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清楚的知晓。 众人都晓得魏念程携天子号令百官,只有燕立自己知道,他的表哥,为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他的表哥生来出众,是天之骄子,世人后来都怨他残暴无情,但是燕立看的出来,表哥会格外的,珍惜自己的每一个亲人,包括他这个懦弱的残废弟弟。 他是庸庸无能的皇帝,他是杀伐果断的司国,他帮着他走过了在位的几年,却从不曾真正欺辱或者想着将他从龙椅上拉下来。 他一直待他很好,尽管旁人不这么以为,但是燕立却是深有感触。 到最后了,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帮助了自已的人走投无路,甚至整个世界都要遗弃他了,他才鼓起勇气,做了自己这辈子唯一果断,且不曾后悔的事情。 追随他,天涯海角。 而本以为早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彻底厌倦,魏念程不曾想到,路走到了尽头,回过头来,竟发现还有人愿意舍弃所有追随于他,这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表态。 至于他为什么还活着,想来是燕立知道,南疆的蓝尚可以救他,便千里迢迢,将他带来了南疆。 魏念程既叹息又惊异,若没有雪芙蓉,就算是蓝尚出手相救,他哪里还能活! 转念想想自己已经身在南疆,且还活的好好的,魏念程沉静一瞬,问道:“来南疆的途中,不曾碰到追兵杀手?” 燕立想了想,如实道:“不曾。” 魏念程脑子空了一瞬,苦笑一声叹息道:“他们竟肯放我一条生路!” 燕立欲言又止,他知晓魏念程心底想要什么,毕竟也曾经身为皇帝,到最后了,虽然有些事情没有人向他禀告说明,但他还是知晓了实情,便不忍隐瞒道:“我知道,其实丞相和萧将军曾派人到南疆深山密林找寻了许久,苦心不负,竟果真寻到了一株雪芙蓉的幼苗,将它交给了蓝尚长老。蓝尚长老说,雪芙蓉可以延续你的生命,可你会受尽痛楚,到最后生死,也要全看天意了。” 魏念程感到无比吃惊,所谓痛楚,他已经尝遍了,自是不曾畏惧,而他们放过他,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原想着,这两人依着年少的情分,想要让他苟延残喘些日子,再默默的死去,却竟然,他们竟隔了千里,如大海捞针一般,为他去寻了救命的药草。 莫名的,心底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魏念程想想,经历种种,或许曾丛心里,也隐隐是将他当做兄长的,毕竟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 而萧逸,魏念程呵呵一笑,年少时京城的子弟当中,唯这一个萧逸可与他比肩,或许英雄惜英雄,少年时那萧逸但凡犯了什么猖狂的错误,引得众人指责的时候,他虽与萧逸没有深交,却也从不曾落井下石过。 其实暗地里,若说意气风发时,整个京城当中最是性情相似的两个,便是萧逸和当年的他了,只可惜长大以后身份立场种种原因,变得慢慢疏远了,他去了寒苦的边关驻守,而他却整日里,为求活命,想尽了一切办法。 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暖暖照在身上,魏念程醒了片刻,便觉得有些累了,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心头宁静,想要好好休息片刻。 他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念着他死,却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许他活着…… 初春的暖阳,照耀的并不止一个地方,大梁京城的一处阁楼上,同样阳光明媚,和风微扬。 棋盘上一黑一白两种颜色的棋子纵横交错,明中暗里透着一股争锋之势,若内行人看,必定惊叹这盘棋下的极精极妙,黑白双方势均力敌,将这整个棋盘的江山,一分为二。 阁楼下似乎有人走的快了,被石阶绊倒,发出了一声不大的惊呼。 顿时,棋盘一侧手执黑棋的人心神一紧,指间的棋子掉落盘上,霎时未定胜负的棋局,黑子满盘皆输。 见摔倒的人没什么大碍,仍旧嬉笑着,萧逸从窗台收回眼神,看了棋局一眼,沉声道:“我输了。” 曾丛不语,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满盘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笥,片刻,才问道:“果真决定了?” 萧逸笑笑,倒也洒脱,“本就不是什么愁断心肠的抉择,所以放下的容易。” 话语落了,阁楼下丫鬟云樱的声音起了,无奈道:“我的好夫人,好钰姐姐,你走的比我都快了!” 苏钰摸索着坐在台阶上,朝着云樱的方向道:“今日高兴,走的步子比往常大了些,算错了步数。” 说着,苏钰刚要站起身来,却被身后一只大掌轻轻扶起,然后拉着她的手,朝着院子外慢慢走去。 “你后我不在身边,不许走的急,知道吗?” 苏钰点点头,轻抚着小腹,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 “寨子里要住的院子我已经收拾了出来,平日里用的东西也已经送过去了,想来温老先生和阿虾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苏钰心头暖流涌动,说不出的滋味,如今对萧逸,除了感激,剩下的便是浓到骨子里的爱了。 她何其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爱她,愿意为她生为她死,愿意为她放下一切的男人。 现在他们要回青云岭了,只因为她说过一句,“想回青云岭”,他便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果真弃了戎装,愿意随她平淡一生。 “我们此番回去,用的时间或许会久一些。” “为什么?”苏钰不解,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么? 犹疑之间,只听得萧逸道:“阳春三月,天气渐暖了,我们先去桐乡,再到邬越,苍云,然后到甬江,青州,卞安,怎么样?” 苏钰恍然,心头愉悦,却又觉得物是人非,萧逸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最开始的时候,她和唐折书生还有大奎竹临几个人拟定的,那所谓闯荡江湖的路线,曾经他们将计划安排的那样细致周密,到最后,走了没多久,竟都散在了路上。 她多年之前,曾经和萧逸说过这件事情,当时讲的随意,不想,都被他放在了心上。 春风轻抚,暖阳柔柔的照在身上。 跟着萧逸慢慢往前走着,走了几步,苏钰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袖子,萧逸停下脚步,十分自然的低下头,知晓必然会听到一句她心里的悄悄话。 苏钰感受着萧逸的气息,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噗嗤一声笑了,虽然看不到萧逸此时面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在那一刹,呼吸乱了一瞬,然后搭在他胸膛上的手,能感受到那突然快了的心跳。 萧逸极少有这般情难自持的时候,朝着眼前人儿确认道:“当真。” 苏钰眯眯一笑,“以我苏大侠的名号保证。” 萧逸又是惊又是喜,忙伸手半揽着苏钰,小心翼翼的护着,朝着门外早已经备好的马车去了。 阁楼上的曾丛,修长的指间捻着两枚晶莹如玉的棋子,一黑一白,静静的在他手中握着。 站在窗前,看着缓缓离去的两人,面色神伤了片刻,又叹息一声,轻轻笑了。 垂下目光,曾丛将两枚棋子扔回已经熄了硝烟的棋盘上,低喃一声,“我输了。” 是啊!曾丛自始至终都知道,在有些方面,他将会输的彻彻底底,从萧逸不顾性命,甚至不顾这天下大局,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派去救她的时候,他便输的彻底。 曾丛自问,他做不到。 所以就像萧逸方才说的那样,本就不曾爱的深浓彻底,没有挖心掏肺,所以也放的容易,只是整个人,整颗心,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娘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孤零零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个夜晚又冷又饿,若他当时有一碗饭,娘亲就不会死,若每个人都有一碗饭,许多许多的人都不会死。 静静的抬眸,曾丛望了望辽远的天空,再一次想起了娘亲问过的那个问题。 娘亲不想让他活的心有仇恨,便问,如果有人向你要一碗饭,你会不会给? 如今沧海桑田隔了这许多年,娘亲的尸骨已经不知融在了哪片泥里,曾丛只想说,他能给了,这普天之下,只要他所能顾及的土地上,人人都有得一碗饭。 因为大梁阴沉许久的天,终于晴了。 因为太平盛世,即将到来…… 朝朝暮暮,岁岁载载。 青云岭中的风依旧缓缓的吹着,苏钰靠在摇椅上,将摊在腿上的,已经晒干的衣服,一件一件,歪歪扭扭的叠在了一旁的木桌上。 院子里,树上的枣子已经熟了,风一吹,伴着几下轻微的落地声,似乎是掉下来了几个。 苏钰不管那个,由着摇椅摇晃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迷蒙之间,唐折悄悄溜进了院子,捡起一个枣子砸了她一下,苏钰皱皱眉头,有些气他惊了自己的觉,不想理会他,翻了个身依旧接着睡去。 书生和衣衣来了,笑了笑,唤她道:“莫要睡了,爹爹说今日的文章谁背不过,便要罚去倒泔水,我瞧着那盛泔水的缸里,都要满了。” 今日考的是什么?道德经? 苏钰脑子一片空白,一听说要倒泔水,赶紧坐了起来,睡意惺忪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身旁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被风吹着,轻轻晃动枝桠的枣树,上面的枣子熟成了紫红色,时不时的,落在地上一个。 心头空空的,有些发酸。 忽然,外面有嬉笑的声音近了,苏钰抬头看去,依稀看见一个孩子跑在前面,后面跟着个脚步从容的大人,那孩子瞧见她,欢快的唤了声,“娘亲。” 苏钰站起身来,扭头看了看方才睡意朦胧时,书生和唐折站立的地方,回过神,目光又迎上了向她走来的人,觉得时光尚好,梦中有思念的人,醒来眼前有她深爱的人。 仿佛心头千帆过尽,时光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