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手一个小朋友
渡生浑身一震,望进苍老却阅尽千帆的一双眼眸,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却还有些疑惑,似星星散散绕地无人管的棉絮,遮住了些许真相,只差一口气来吹尽。 师尊曾经说过,他命缘不在下一世。 可他还执着的去留下一个念想。原来师父不是说他不能在下一世里和那人相遇,而是他今生就可以弥补过错么? “渡生明白了,是贫僧参不透其中。既然陛下肯愿意指点迷津,可否能告知贫僧上一世放不下的人,可是玄姬?”今生玄姬乃是魔子之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金铃是否天生归于她,尚未可知。 “你自己的事情,当然要你自己去弄个明白!”忽而恼怒的姜穹,像六月的天儿,炸起个紫色的雷亮了一默,下一瞬间再铺上浓重的阴云。 “如若可以,朕倒是希望你能放过她。其实,你们也并非有所相欠……”到底是默认了。 东方日光熹微,朝阳第一缕曙光撕破了夜幕,在这个微凉的早晨里,他回忆里太多往事。一只盘虬鼓筋,布满老人斑的手将捏碎的栏杆石末撒入冷风里,似能带走他很多愁思。 “渡生明白了。”双手合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弥弥往事终不可追,丝丝愁绪断不能回,他欠下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段缘。 “不过这关凌城你该去还得去,你可别想逃!”皇帝突然回身,瞪大了亮如火炬眸,到底关乎天下大事,儿女私情还是放一边。 “呃……啊好、好,渡生知晓,关凌城自然要去的、要去的。”他吓得一个激灵回神,苦笑一声应下。不知为何,这皇帝的性子和玄姬一样变幻莫测,永远猜不透他下一秒要做什么。 “陛下,还有一事。”看着皇帝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渡生开口拦他。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姜穹一生没什么遗憾,唯有一人放心不下。虽时日无多,但五年足够我用了。你且答应我,万莫要再负我儿……你是谁不重要,想做什么我也不想听,可我儿何其无辜?你说你放不下执念,那为何成魔的却不是你?!”带着无边怒气的说最后一句,老皇帝就挥袖在微光里大步离开了,微白的脸上因悲怒而涌了些许血色,眉间一道深痕,是经年累月皱出来的。 渡生微愣,那苍老却笔直的背影,是强撑着不肯向天服输的倔强。 口中苦涩,原来自己一直的坚持如此不堪一击,一句话都能让它分崩离析,碎如粉末。 是啊,执念深,为何他不入魔?而是选择了重生。 书房里,熬了一夜的小娃娃们正睡得酣甜,睡在七零八落的宣纸笔墨之间,相互依偎取暖,只有玄姬还在静静的看那本奏折。 等到老皇帝走进来,玄姬将奏折递给他。 那本关凌城请求支援的奏折上,有一行姜玉泽认真写下的周正字迹: “吾等愿亲临关凌,为陛下解忧” 上面还按了一排小小的红色手印,清楚分明,又格外郑重。皇帝眼中一湿,泪眼婆娑,朦胧中,玄姬一手一个小朋友,将他们丢进黑色漩涡…… 翌日,江直歌瞅着睡了一床的孩子们直挠头,叫也叫不醒。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带着一坛子酒,独自离开了客栈。 等到萧灵儿迷糊间,揉了惺忪的眼爬起来,模糊的扫视一周,瞧见师父正在桌子旁看一些古籍。 “醒了?”萧易寒听到她细软的嗓音,呜呜囔囔说些什么。抬头望了望天色,已是申时。起身用热水绞了的帕子,给还在迷瞪的小徒弟擦了脸,她这才清醒了几分。 但还是黏着自己要抱,萧易寒就知晓这孩子还在闹觉。 “师父……”嗓音软糯带着鼻音,还使劲儿往师父身上靠,伸手要抱。 萧易寒无奈,就抱着她又睡了一会儿,直到暮夜将近,北斗星子垂空,被香味儿唤醒的小丫头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而后眨了眨眼,小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咦?师父,我们回来啦?”熟悉的竹林中有风飒飒,还是那个紫色药鼎,正传出浓浓的香味儿来,她不禁舔了舔粉嫩的唇,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怎么,不想回来吗?”萧易寒心想只是一夜未归,这性子就野了不成。 只让江直歌管了一宿,萧易寒就后悔了。这大老粗果然管不好孩子,小家伙们大半夜都跑到皇城里去了,他愣是没发现。这么多年他徒弟竟没走丢,也是奇事一桩。 第一次不在身边就学会了熬夜,萧易寒暗自叹气。瞅着自家不争气的小徒弟正眼馋着吃食,不禁伸手在那圆而软的肚皮上,摸到一圈肉,估摸着手里的这位,上辈子是个小饭桶投的胎。 “没有~师父师父!我和他们约好了,要去关凌城帮难民的。师父,你让我去吧~好不好~”说着还拿小脑袋往他身上蹭,竟还学会撒娇了。 萧易寒默不作声的把她的脸推开,漠着脸熄了火,眼睑中瞧不出什么颜色来,漆黑深邃的眸,藏了所有情绪。 “先吃饭,吃完再说。” 萧灵儿果然暂时放下了纠缠,拿起汤匙吃光了紫鼎里面的肉汤,躺在青草地上开心的打了个饱嗝儿。 小玄武用牙扯了扯她的衣服,她就把他抱在怀里,感受着竹林里吹过的微风。温润的风中还有师父煮茶的清香,混合着竹叶的味道,清新怡人。 一骨碌爬起来,小手拍了拍灰,坐在师父旁边,把小玄武放在桌子上与他玩儿。拿根竹叶去挑逗小玄武咬,灵儿手速极快,每每差一点收回。惹得小玄武周身起了霹雳吧啦的紫电,瞬间将竹叶烧成灰灰…… 直到师父饮完了一盏茶,萧灵儿才罢手,直勾勾的盯着他,等师父发话。 “我答应你去关凌城,为师本来打算亲自带你去一趟,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处理,所以你和江师叔先去,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唤我。” 萧灵儿闻言立马就兴奋起来,慌不忙的点头应了。其实按照辈分来讲,江直歌和萧灵儿是平辈,不过仙界规矩繁琐,有时候只要是可以叫的都唤一声师叔,萧灵儿叫他一声师叔,也无不妥。 “不过要约法三章,在为师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前,你且自己要待在关凌城。城中混乱,你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其次方是救人。同时要调整好作息,再熬夜不睡,为师回来就要罚你。也可交朋友,不过谨记,魔界之人还是少来往,明白吗?” “明白了,徒儿谨记!” 时光倒流,一个月前,关陵城。 那也是刚大水过后,一夜之间,繁华的街道上堆积着枯木烂枝,到处都是步履蹒的灾民,死伤的畜生无人管,烂成一片片蚊蝇的黑肉,布满虫卵。 黄泥封街,路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脚印,一个还算气派的宅子,紧闭的大门能看出红漆皮,金边牌匾上,只剩了个“望”字。 “哥,我饿……”病床上,一个气若游丝的孩子,病态的脸上已白的透明,唇上有不正常的红艳。 而比他稍微大点的孩子,就坐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闻声俯身,担忧的拍弟弟的后背。 “不怕,九白不怕,哥这就去给你找吃的去,你等着啊。”说着,他就把弟弟的被子给他盖好了,鼓起勇气走出门去。 望九蓝出门后,红漆木门上是比他个头还高的淤泥痕迹。他仔细把门拿草绳栓好,顺着街上走。如今每家每户都遭了灾,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洪水过后,田地里面的粮食都没了,人们怕了愤怒的河神,除了祭祀的巫师,没人想再去老河改道的枯床上走一遭。 家里面能吃的都吃了,大家就开始去找野菜,漫山遍野的野草果实被吃完了之后,他们就开始挖树根,揭树皮……甚至有人开始吃起了观音土。 每天都会有官府的人来施粥,可是僧多粥少,哪里来那么多粮食?城主就下令,把之前的粮食铺子的门砸开,把泡了水的粮食拿出来分给老百姓。 有的铺子主人都没了,就给他立个木牌,有的人还在,城主就给钱。有了钱就可以走,可以逃难了。 泡水的粮食也吃完了,发霉的、腐烂的、能吃的都吃了,依旧不够。城主自己家都养着上百个灾民,再无瑕顾及其他人。 但凡家里还有点钱的,能走都走了,没钱的家里有男人壮汉也都连夜搬走了,只剩下些无依无靠的妇孺和孤儿。 几十万人的城,大水过后只剩下十来万人,朝廷派来支援够及时,除了水患死人,还不曾出现过什么暴乱。 大家虽然可怜,但活着就是希望,家园还能重建,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尽管再难,却都还想活着。 但是粮食还是不够啊! 看着施粥棚外面围着一圈又一圈的难民,望九蓝急得满头大汗,他试着闯进去,可他抢不到。 以前爹娘还在的时候,他是员外的儿子,没人欺负他们,望九蓝也从不曾想今日会落到如此境地,想起来爹娘,眼里就有了泪水。 爹娘在洪水猛兽来临时,为了保护了他们被大水冲走了。 双亲都没了,他们成了孤儿。 没了爹娘的孩子,没人关心他的死活。弟弟已经两三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他一狠心就死命的往里面挤,好不容易挤进去了,粥却已经没了……人群作鸟兽散,少年干裂脱皮的嘴边都是血渍。 一天只施一道施粥,望九蓝绝望的看着天,周围有抢到了一口粥的人,正在小心翼翼的端着破碗,小口抿着。 他们聚在施粥棚旁边,就睡在地上,方便每天抢一碗粥。有大人和孩子,也有老人和孩子。 望九蓝转身,看到一个壮年的汉子把得来的粥,一口一口喂给年幼的儿子,然后又把粥碗递给了自己的老娘。 “娘不喝,强子啊,你带着山儿走吧。这已不是咱以前的关凌城了,孩儿他娘都没了,你也没啥好惦念的。走吧,娘这里还有个镯子,你拿好。带我孙儿一起走,去找个好地方去,我听说北面紫霞镇没遭灾,你去那!啊?听话啊强子。”说着,瞎眼的白发老婆子,就把一只银镯子偷偷的往儿子怀里塞。 “娘!”强子不肯,把镯子又戴回了母亲的手腕子上。消瘦了太多的老母亲,手腕都细的戴不住镯子了。 强忍着心酸,他把粥喂到老娘嘴边。 “娘不喝,强子听话。娘不饿,你喝吧,乖,你快喝……” “娘,这粥按人头放的,你快喝了吧!我都喝过了,你看我肚子都是涨得,一点都不饿,你尝尝今儿这粥,可香了。”老母双眼已瞎,看不清楚。就伸手在儿子腹上摸了摸,当真鼓鼓的,放心了就接过了那粥。手在微微发抖,喝了一口粥汤,米粒的清香让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望九蓝看着那个叫强子的男人,精壮的身子骨因缺少吃食都饿的皮包骨头了,还把衣服卷在肚子上,假装喝饱了的样子,模样滑稽又让人难过。 望九蓝看了看快落山的太阳,不禁有些急了,四处茫然的一瞬。他得赶紧找点儿能吃的东西,不然救不了弟弟,自己也快饿晕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爬到后山,那里地皮都被挖过三寸了,他就一点一点耐心的找。以前还绿色的小山上,现在变得光秃秃了,就剩下一些没人要的枯枝,还有一片竹林。 他在竹林里找能吃的东西,因为大水,竹叶子都没了。也没人要这些不能吃的竹子,竹笋早就被挖走了。 竹林沥水,大水过后,根儿没烂,没了叶子,就剩下光秃秃的竹竿。 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强子,他也上山来了! 强子发现了他,干裂的嘴唇朝他笑了笑,然后就无力的躺在地上,一把一把的抓着地上的黄土,就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