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太阳西沉了,从窗外投进寒山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变得昏黄。 冯天寿抬头,看了看棋盘对面,脸色凝重的许德,心下感到好笑,却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得善意地提醒道:“王爷,您非要搅我一局?” 看那棋盘中,白棋眼见着就又要赢了,那黑子就像疯了一样,在空隙中冲来冲去。 “没意思没意思,好歹我也是个王爷,你竟然不放点水。”许德把手中那几枚棋子扔进棋罐里,站起身来伸懒腰。 “王爷,老冯觉着你这棋艺恐怕再难进步,不若去和王妃学学琴瑟乐器,也是好雅兴啊。”冯天寿说这话时,笑得像狐狸。 “再说吧。我还是没想明白为何你一个从不上战场的人,在棋盘上倒是把各种兵法用得有模有样。”许德拿起茶壶,用手背靠了靠壶壁,还是温热的,就又给自己和冯天寿的茶杯斟满。 冯天寿接过茶杯,嘬了一口,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就因为我不上战场才看得明白。话说王爷,老冯可是跟你上过战场的,西卡城,不记得了。” 许德听得一脸黑线,道:“不过是去晃荡一圈,连夜都不敢在城中过,也叫上战场?” “嘿嘿,”冯天寿笑得尴尬:“细枝末节嘛,不做深究。” 正当许德准备吩咐下人就在寒山斋里准备饭食,他同冯天寿还有一些前线的事儿打算做个细一点的规划,却听从前厅跑来的说,有客人来。 “客人,这个时候?”冯天寿明显为不能在秦王府混上一顿美餐感到可惜。 “来客是谁?”许德多问了一句。 “那人现在还候在门外,穿了身布衣,脸色黢黑,穷酸得很,怕不是个农人,门房见了他的打扮,不让他进来。” “布衣?农人?”许德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他还看了一眼一旁同样疑惑的冯天寿,一个身着布衣的农人怎么会是他秦王府的座上宾。 “来人还说什么了。” “那人只是说是王爷旧部,”那跑腿的说完这话,又道:“对了,那人还骑了一头老毛驴。” 一听毛驴二字,许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郭仪。 “王爷?”冯天寿还是一脸疑惑,他不上朝,自然不知道那郭仪骑驴上朝的趣事。 “是郭仪,他向来骑驴上朝。” “骑驴?一匹马都没有吗?只知道他清贫,不知道竟然穷成这般模样。” “此人好名,名声费财。” “那王爷先去同他见面吧,老冯这就告辞了。” “行,我这就去再会会他。”许德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离开寒山斋。 “骑驴,倒是有意思。”冯天寿说着往外走,却看见他那俩书童被两个侍女外加几个侍卫众星拱月般包围着。 他走上前去,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妃怕冯先生带酒来,吩咐我们守着。”说这话的是一个侍女。 “那你们几个呢?你们可是王爷的身边人。”冯天寿看向那几个侍卫。 “王爷吩咐我们跟着王妃派来的侍女。”那侍卫同冯天寿见过,说起这话时笑容里透出一丝无可奈何来。 “你们王妃倒是会持家,今日老冯就不叨扰了。”说完,就笑着带着书童走了。 秦王府门外,郭仪进不了门,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那门房几次叫他快走,甚至几乎动起手来,他自是不理会,站得端正,一人一驴,背着光看,就像是怪岩苍松。 这时,许昌匆匆从门里跑出来,那门房见了许昌,像是找到了靠山,几步迈过去,道:“许管家,这泼皮汉子赖在这不走,小的……” 他话还没说完,许昌的耳光就招呼上来了,把他打了个天旋地转。许昌开口道:“混账,这是王爷请来的郭仪郭大人,你这不识好歹的。” 那门房听了也是一惊,这穷酸汉子竟然也是官人?只得捂着已经肿起来的脸颊向郭仪赔罪。 “郭大人这就进去,王爷已经备好酒菜了。若是不解气,我差人来把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结实地打上几棍。” “无妨,不过是多等了一会儿,何必责难他。”说完就自顾自地进了门,他那老毛驴也有下人牵去了马厩。 许由回头看了看那门房,道:“晚些时候再收拾你。”也跟着进了门。 许德让人在前厅的茶室里备了菜,这个茶室有树荫遮蔽,再放上一尊冰鉴,自是凉爽。因为许德不能饮酒,这酒菜酒菜,倒是名不副实了。 许德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那郭仪龙行虎步,进了茶室来。 “下官郭仪,拜见王爷。”郭仪弓腰行礼。 “此乃府中,不是上朝,不必如此拘束,”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下,边吃边聊。” 郭仪方在许德对面坐了,许德的话就传了来:“不是给了你银子,怎么还是这么一匹老毛驴。” “下官此次奔赴大同,再回不知是多久了,再说买匹马也不能带到大同去,我就把王爷给的银子全投了慈幼局。” “你倒是好打算,借花献佛。”许德眼睛微微眯着,眼角透露出狡黠的光彩。 “下官自罚一杯,向王爷赔罪。”也不待许德反应,他就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了,这才脸色古怪的皱了皱眉,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这不是酒,是茶。”许德的话消融了郭仪的疑惑,他紧接着又问道:“不怕这杯中有毒?” “王爷杀人,杀便杀了,何须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你倒是了解我。”许德笑笑“你这直爽的性子和你父亲倒是相似。” “王爷也一样。我再敬王爷一杯。”说着,郭仪自己把杯子斟满,向许德敬酒,许德也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郭仪又将两杯茶斟满,这才坐下。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都问出来,明日一早你就出发了。”许德夹了一筷子腌萝卜放进嘴里,又把筷子放下了。 “王爷为何选我做大同总兵。”郭仪目光灼灼,单刀直入。 “无他,适合。” “适合?”郭仪觉得许德的回答好像在糊弄他。 “你觉得镇北将军御虎子如何?” “是个猛将,能以独力支撑北境十余年,非凡人也。”郭仪的评价竟然这样高,“但是其人私德有亏,冒进喜功,恐怕会命绝于此。”郭仪又补充道。 许德点点头,他觉得冯天寿推荐对了,“此去大同总兵任上,同御虎子此人交集会变得很多。”许德不再说下去,就看着对面的郭仪。 “王爷的意思……”郭仪稍微沉吟,随即开口道,“认定我会和御虎子失和,然后把大同这颗牙从御虎子的虎口里拔出来?” “正是此意,若不是看你回京数年在朝堂上却无寸进,我还不敢拿定主意。”许德丝毫不加掩饰地表明了态度。 “王爷不怕我是装出来的?一去了北边儿,就投了那御虎子,反正天高皇帝远,王爷鞭长莫及。” “你不会,你太像你父亲了。我了解你父亲,所以托大,也敢说自己了解你。”许德此话中气十足,明明是没有什么确凿依据的话,却有一种让人感到信服的力量存在。 “王爷,下官还有一些犯忌讳的话想问问。” “但说无妨,我这秦王府,百无禁忌。”许德抿了一口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道:“除了酒,百无禁忌。” 郭仪此刻当然不会对许德的玩笑话感兴趣,直接开口道:“王爷所求,可是问鼎天下?” 许德听了这话,愣了愣,毕竟皇帝还好生生地在安圣宫里住着,说起问鼎天下的话,显得诡异,说这话时,郭仪的眼睛甚至紧盯着许德的眼睛。 “是,我欲为帝。”许德跟了一句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郭仪点点头,似乎在说果然如此,随即又问道:“王爷为帝所求何物?威加海内?” 许德挥挥手,嫌弃地道:“此等俗物,本王已经有了,南至紫竹,西到西安,北至燕主,东到琅琊,我许德的威势,都已经凌驾在那小皇帝之上了。” “王爷所求是为金玉珠宝?” 许德哈哈一笑,道:“皇宫里的宝物都是我许德看不上的,我不缺金玉珠宝。” “莫非王爷想要英名永续,流芳百世?” “我许德这样多的骂名,跳进陈江都洗不清。” “那是为何?” “我说我想改变改变一些东西,你信么?” “关于一统天下吗?” “关于黎民百姓。”许德说这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夹杂其间,只是单纯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情愿相信王爷想用天下设坛,作法来谋求长生。”郭仪笑了,倒不是不相信,只是许德的话竟然让他的情绪跃动起来,他强装不信,开了个玩笑来掩盖心底的一丝激动。 “不信也罢,我许德已经背起国贼的名声了。”说完,同郭仪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虽说你的父亲是我的部将,你也曾在安西军中任职,我还是再问你,你是我的部下吗?”许德的话听上去奇怪,整个大汉都会觉得郭仪是他许德手中的牌,他这话显得太没有理了。 谁知,那郭仪在将两只茶杯斟满后,坐下,竟然开口道:“这,得看王爷会做到哪一步?” “哦?看我吗?”许德感到好奇,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与人摒弃弯弯绕绕,花花肠子,直来直去地畅谈了,他越发感觉这郭仪是个妙人。 “王爷若是真能挑起黎民百姓的重担,那我就是同家父一样,把这条命交给王爷又如何。” “恐怕说出去天下人都不信,我许贼是为了天下苍生。”说了这话,他和郭仪都端起酒杯来,尽管里面是茶,却喝得无比壮烈。 “王爷。”此时门外突兀地传来了声音,定睛看去,是许德的随身侍卫兼马夫,李铁。 “何事。” “刚刚捉了一个探子。” “探子?这倒是新鲜,”许德看了看郭仪,又补充道:“我秦王府可是好几年没有抓到探子了。带过来。” 不多时,一队卫兵就举着火把,抬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了。 “王爷,正是此人。”李铁在一旁说道。 “把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李铁走上前去,把那人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 “说说吧,你是哪家人。” 郭仪听见许德的话,对于哪家人这样一个说法感到好笑。 “许贼,你把持朝政,不得好死。” “哟,还挺有劲。”许德抬眼看了看李铁:“吊树上打一会儿再拉进来。” “是。”李铁把破布塞了回去,拖着那人出去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木棍击打在人体上的闷响。 “来,我们继续说我们的。”许德拿起筷子,挑了一片凉拌的笋,放进嘴里:“我听说你还未成婚。” 原本波澜不惊的郭仪在许德问出这句话后显然慌了神,脸色僵硬起来,只是在烛火中,不太明显。 “下官家境平寒,加上仕途有限,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我家来,一直单到了现在。” “这有什么,本王单到四十,你比我好,哈哈哈。”许德歇了歇:“此去大同总兵也算大吏了,会有人送姑娘到你床上来。” “王爷此言差矣,夫妻之间是要相敬如宾……” “我懂我懂,说起相敬如宾,这天京城里何人比得上我?”许德打了个哈哈,让人怀疑他究竟懂了什么。 随后,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说了大概半盏茶,李铁又拖着那人回来了,只是那人在树上被打破了头,一路拖出血痕来,在夜里看上去就是一道扎眼的黑色。 “李铁,你看这一地。” “我这就差人收拾。” “罢了,明日吧。”许德不再看那地上,而是看着那似乎只剩一口气,不断哼哼的探子,此刻竟然一言不发。 “你把他打死了!”许德有些生气。 “我留了手,不可能死。”李铁也感到奇怪,蹲下身来,“哦,我忘了把他嘴里东西拿出来。” 郭仪“……” 那探子口中的破布被拿掉了,吐出一大口血来,脏了这茶室的地,他有气无力地骂起了许德,无非是些“国贼”“奸人”之类许德已经感到不痛不痒的词汇。 许德皱皱眉,倒不是因为那些骂人的话,而是因为这探子把地板弄脏了。 “看样子问不出什么来。”许德笑笑,回过头来看郭仪,“你怎么看。” “按常理,应当是御家的。毕竟大同总兵算是王爷抢来的,我也不知其中有何奥妙。” “没有奥妙,就是粮草换的,御虎头估计是觉得能把你赶走,自己白赚粮草。” “那就是广南王?” “倒有可能是他,但是他还能活几年,他那缩头老王八。你会阴阳数理之术,能试试吗?” “这没法试,毕竟不是梦。” 许德也笑笑,让李铁把人带下去处理了。 “时候不早了,下官当告退了。”郭仪看了眼外边的月色,准备回家,这一晚上他就忙着说事,没吃什么东西。 “你帮我看看,我所求之事,能成吗?” “这也不是梦,王爷。”郭仪笑着像是提醒一样说道。 “那没什么了,武运昌隆,郭总兵。” “王爷保重身体。”郭仪再次行礼,龙行虎步地往外走了,没几步,又被下人带着折返,往马厩去了。 此刻不待许德吩咐,外面已经来人收拾餐桌,许德也起身,背着手,往后院去了,丝毫没有把今夜的探子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