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对清军来说更为紧迫。 多尔衮奉顺治帝入主北京后,和进军途中一样,勒令京师以及北直隶等地汉家官绅百姓剃头留辫,以示归顺大清。可没想到,原先慑于清军兵锋的官绅百姓们听说了剃发令,态度陡变,即便是北京的官员遵令剃发的也寥寥无几,不少人观望不出,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护发南逃。地方百姓更是反抗强烈,畿辅一带揭竿起事者风起云涌。 主政北京期间,多尔衮的主要精力都投放在维稳上边,声称“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但汉家百姓并不买账,从畿辅乃至山东等地千千万万起义者此起彼伏,烽火四蔓,屡镇不止。 清军入关,满蒙汉八旗共有八万,已是前所未有的大动员。此前叶臣等往山西、巴哈纳与石廷柱等往山东,各带了五千八旗兵,如今均会合在山西,加上阿济格后续带去的三万八旗军,合计将近四万。阿济格同时节制吴三桂、白广恩以及唐通降兵两万,所以清军在山西方面部署了足有六万兵马,山西由此可以看作清廷时下最重视的战场。 阿济格出征不久,多铎又带了两万八旗军出北京,驻扎在北直隶顺天府南部,伺机待动。因为多尔衮已经了解到,明军北伐除了开赴山西外,更有史可法、左梦庚一军从南京出发,沿路收拾地方抵达了山东与南直隶的交界地带。据悉这路北伐明军近期正与盘踞曹濮等地的刘泽清部明军火并,尚未继续北上,但其众多达七万人,倘若进军山东,远非王鳌永、方大猷、柯永盛等临时救火的清廷地方官可以阻挡。一旦山东事急,多铎这支军队就将迅速行动。 留在北京的,还有两万八旗军以及一万在山海关投降整编过的关辽军。北京与畿辅局势不稳,暗流涌动,多尔衮必须留有一支足以镇住场面的军事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是故多尔衮三万、阿济格六万、多铎两万,分地布置的这总共十一万清军便是清廷用以争霸天下的本钱。而山西局势乃重中之重,称全局关键也不为过。山西要是赢了,清军便能顺势南下风卷残云攻掠晋中、关中以至河南等地,威胁明廷心腹地带并形成巨大的战略迂回优势。多尔衮对阿济格寄予厚望,配给他众多精兵良将,以期一举奠定大清代明的基业。因此阿济格稍有分神,便遭到清廷的督促,尤其在明军东路北方军随时将北进山东的当口儿,多尔衮给阿济格一连写了书信数封,要求他尽快解决山西问题,以便清廷能及时腾出手,应付其他变数。 阿济格兵马一到,就先后灭了唐通、侯大贵两军,又把孙传庭军打得七零八落,正是傲睨不可一世的当口儿,多尔衮批评了他又向他诉苦,他遂有心表现证明自己,即刻率领所部四万八旗子弟转进大同府。沿途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只一日,取镇虏卫,接着攻破阳和卫。再一日,前锋叶臣已然抵达去往大同府城的必经之地火石岭城。 阳和卫沿着栲栳山北部通道行军,因孔道狭窄、地势崎岖,单次通过兵力难以超过五千人,若再多兵马,必须分道走。但是清军若分兵,则必须经过广灵县绕行,不单路线上大费周章,且两路兵脱节会很严重,不利于作战。八旗军早期兵力不多,面对兵分数路大举进攻的明军大多采取聚集兵力各个击破的手段。明军分兵,因为各路主将心思各异而且各条道路长度阻力不同,经常出现预期的夹击战术落空的情况。清军引以为鉴,很少选择分兵作战。 不过在此前历年清军屡次破边墙攻击大明腹地的军事行动中,因囿于宁远与山海关一线的辽左通道难以通行,清军只能绕行蒙古,选择密云县的古北口或蓟州的喜峰口等地透入。古北口与喜峰口算是边墙中相对距离较近且最大的两个口子,但每次亦只能容最多三万人通过,是以清军入口,基本分左右翼军队,各三万人。大致可知,兵分两路是清军八旗军的最大限度,而且在保证后勤的基础上,每路兵的数量尽可能扩充到最大,此即为清军作战的准则之一。 阿济格老于行伍,即便连战连捷所向无敌,亦不愿意轻易分兵。栲栳山通道一次可过五千人,他让叶臣带五千人为先锋攻占沿道堡寨,其余兵马则在后边慢慢搜括军粮军械,补充后勤。所有清军预期将先后分数批通行,在大同府城外集结。 叶臣带兵出发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想在火石岭城撞见严阵以待的明军,颇为纳闷。其时阿济格正带着清军主力扫荡阳和卫与高山卫村堡,未曾来合,叶臣手底下不过五千人,并不贸然攻城,而是在山岭下择地休整。 清军哨骑四散,极力侦察火石岭城的明军情形,韩衮在山岭上瞭望,对身边的王进朝道:“鞑子虽见我军沿岭插遍旌旗,守御森严,虽不遽进,却也不退,反而广布哨骑打探,可见心甚轻我。战阵之上,兵争一口气,怎能让鞑子小觑了!” 王进朝攘甲道:“无妨,让我部拨儿马出战,给鞑子点颜色瞧瞧!” 旋即,如洗碧空呐喊充盈,震动群山。王进朝谊子王辅‘臣为主将,带着五千拨儿马将士出阵。 清军见到明军漫山遍野冲下山岭,列阵以待。只听得号角浑沉,五千拨儿马在二百步外的山腰处分成十余股,环山将清军围在中间。这些出身河套部落的骑手们听着有序的竹哨,纷纷下马,收起骑弓,取出悬挂在鞍鞯边的长梢软弓,先后朝天抛射。 箭雨笼罩天际坠落如注,清军手持藤牌猫腰在楯车后边躲避,叶臣不忿,叫来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与正蓝旗汉军梅勒额真佟岱,要他们组织军中所有楯车及藤牌手,缓缓推进山腰,满洲轻甲步军则借着掩护,利用弓箭,居后且行且战,逐步反击。同时又让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阿山组织马军准备仰冲山腰。 阿山是满洲猛将,曾在崇祯二年后金军围攻北京城的战役中率骁骑阵杀明军大将武经略满桂,名噪一时。他奉命带着上千马军出列,却不逞勇径冲,而是指使镶红旗蒙古固山额真马喇希,让他以轻骑先去试探。 正面清军步军顶着箭矢前进,侧翼清军轻骑迅捷包抄。指挥着山腰拨儿马军的王辅’臣遂令四面摇旗,将十余股马军快速聚拢,在马上又放了一波箭,便即后撤。 拨儿马甲轻马快,纵然马喇希的数百轻骑也追之不及。 这时后阵叶臣发现山岭上明军有异动,怕马喇希太过突前,打出旗号想召他回来。但马喇希显然不愿放明军轻易脱身,带着人马一个劲儿往前冲,直至山脚处。此时,山岭上锣鼓喧天,在山脊布炮的明军火炮齐发,火光硝烟之间,山脚一线瞬时土崩石裂,草木零落。紧接着,无数明军鸟铳手不成行伍,以散阵自行,接替了拨儿马军,顺坡而下,五步一放铳,与猛烈的火炮呼应。 阿山怕马喇希陷阵难拔,急率数百马军急骋。平阔的原野上,清军重装马军伴随各队奔驰。这些马军骑士人人皆内披铁甲、外包棉甲,战马大多防护周全,且四肢强健,速度亦甚快。人马飞驰之际,如黑云翳空,气势磅礴,更在漫天铳弹炮丸间倏忽四合,聚散无常,极为敏捷。 明朝一向严禁向女真部落输进铁制品,乃至铁锹、铁铧等农具亦在禁止之列。努尔哈赤时期为了解决明朝物资封锁的问题,开始自力更生积极开矿,通过俘虏、培养等手段,逐渐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工匠,掌握了各类冶金技术。赫图阿拉、沈阳等城中聚居着大批铁匠,营房与锻造场所合在一起,延袤数里。几十年发展,清军打造盔甲的水平较之明军有过之无不及,锁子甲、明甲、暗甲等甲胄都成为了清军的制式装备。 有着精甲防护,纵然偶有流矢流弹蹭上身,也无法对这些满洲重骑造成严重损伤。得到阿山增援的马喇希下令全体马军下马,步行攀缘登山,边走边扯弓放箭,与明军对射。明军鸟铳手并不打算在山腰相持,按照韩衮下达“发三响即回”的军令,各自在心中记着发铳次数,射完便退。等阿山与马喇希两部会合,一同登山时,明军的鸟铳手大多开始往回走,哪怕没来得及射出三响的,也听着身后的金钲弃战后退。 明军拨儿马与鸟铳手皆遭驱逐,回到岭上,清军正面压力一消。仗打到这份上,有进无退,素来自负的叶臣遭到明军主动挑衅,亦有心给明军个下马威,当即重组正面部队,顺势展开攻城战。 当下二三千清军参与攻城,以每大队百人的小阵,组成大阵前进。小阵内,当先的葛布什贤超哈十人一小队,每队装两门小炮、三支长枪。其后巴牙喇营四十人一队,每小队装十门小炮、二十支长枪加两辆野战专制的楯车。末尾阿礼哈超哈五十人一小队,除了装备与巴牙喇营相同数量的小炮、长枪与楯车外,更携带梯凿锥钩、镰斧叉棍等各色器械。前后密结,有序递进。 “鞑子忍不住了。”火石岭城城头,王进朝俯视百十丈深山脚下攒攒前行的清军,凝眉深吸一口气道。 “来得好。”韩衮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峻,“鞑子一路太顺了,挫败鞑子锐气的硬仗,就从这里打响。”又道,“光复河山,驱逐鞑虏,也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