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打定,在某天的一个晚上,我早早梳理完毕,穿上一身很老旧却很干爽的衣服,磨磨蹭蹭就去隔壁房间找方爷爷。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越来越觉得方爷爷是个慈和善良之人,越来越觉得离开他有点失落,有点怅惘,甚至有点伤心。毕竟这几个月是自流浪以来,我吃得最香甜、睡得最安稳、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没有风雨侵袭,不再孤苦伶仃,虽然只是一个破败废弃的宿舍,但却足以令我开心之极,满足之至。但一想到远在美国生死不明的爸爸,我又顿时感到羞愧不安,浑身冒汗,自责自怨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不等我开口说出自己的打算,方爷爷却率先对我说,这样下去真不行了,即使两个人乞讨的钱加起来,却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凑足路费?我看猴年马月也实现不了你去美国的梦想。我就故意问方爷爷说,是呀,那能怎么办呢?说完之后,我才猛然发现,那晚的方爷爷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目光如炬,煜煜生辉,脸色郑重,抑郁暗隐,额上的皱纹更少了,腰板也挺得更直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老态龙钟、卑微佝偻的样子。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未见过抽烟的他,那时却在吞云吐雾一支接一支地猛喷,烟头也几乎抛满了整个房间。方爷爷看着我一副讶然吃惊的样子,就扔掉烟头笑了笑,然后皱着眉自顾自嘀咕道,不行了,看来完全不行了,乞讨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了。得改变,得彻彻底底地改变。就算是违背诺言、违背信义,就算是活着经受良心谴责、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也必须改变!我听了完全摸不着头脑,尤其感到震惊骇然,就战战兢兢问方爷爷说,什么诺言什么信义这么重要,既然会受谴责又会下地狱,那就不要改变了,什么也不要改变?再说不乞讨了,又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去抢银行吧?就凭我们一老一小,又没武器,连塑料枪都没一把,能抢到吗? 方爷爷没有说话,只默默拉过身边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油光发亮的竹筒,找一块平整光滑的木板放地上,再把三颗叮当作响的觳子往木板上一放,叫我在一到二十七之间的任意说一个数字。我当时真的是又激动又兴奋,迫不及待说一个‘三’字。方爷爷板着脸活动一下双手,抓起竹筒嘭地压住木板上三颗觳子,唰啦啦飞快来回移动竹筒,在我眼花缭乱之际呼地揭开竹筒。我的天,木板上三颗觳子排列整齐,齐齐一点朝上,不多不少正好三点。 我抑制住砰砰乱跳的心,又连续说了十几个数字,结果无一不被他摇中!我当时乐坏了,立马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叩着头拼命叫他爷爷师傅,死活要他收下我这个徒弟。苍天大老爷呀,有了这门独步天下的技艺,还怕找不到路费吗?还需要忍辱负重一块钱几毛钱地去乞讨吗?那还不是天涯海角任我行,想去哪里去哪里。不过高兴之余我又感觉不对头,为什么方爷爷身负绝技不使用,得之如探囊的钱财不去拿,却非得历尽沧桑、受尽凌辱去流浪去乞讨?这好像有点不对头,世界上还有那么傻那么蠢的人吗? 方爷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把我扶起来坐他身边,漫不经心要我把带在身上的木梳借给他用一下。我想也不想,当即就把手伸向口袋里掏。可是当我把所有口袋掏个遍,甚至把袋口都翻出来时,却哪里还有木梳的影子?不 对呀,我离开房间时明明就揣在口袋里呀,怎么就不见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道真是我记错了吗?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吗?当我嘀咕着要起身回房间找时,方爷爷却笑着伸手在我眼前一晃。天哪,我那唯一心爱的木梳不正在他手上吗?方爷爷看着瞠目结舌恍若做梦般的我,唉声叹气告诉我说,他之所以要去乞讨,原因就在这里。 我震惊之余自然会追问为什么。方爷爷就一脸沉重向我诉说了他的往事。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有缘遇到一个落难老人,出于同情而小施援手,由此得到老人的信任与感激,并倾囊传授他两门绝学。一是扒窃二是赌博出老千。艺成之后,他便在赌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从未遇到过对手。而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扒窃,则更是让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入眼的钱财无一不是手到拿来,尽收囊中,基本不费吹灰之力。着实让他赚到了大把大把的钱,更过上了以往做梦都想不到奢靡的生活。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后,他就不轻易去赌去扒了。要赌就赌大的,百万以上的天文数字级别;要扒则是手痒难熬,按捺不住,纯属出去找乐子。如此过了二十多年,有一次偶然看到一个男子从银行出来,穿着也算齐整,不像是个穷人苦人或民工,手里拿个鼓鼓的提包估计取了不少钱。于是在极度无聊之际,他就尾随男子上了公交车,毫无悬念把那男子包里的五万块钱给取走了。直到第二天打开电视时,他这才发现自己闯大祸了,闯了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救赎的大祸!原来自己轻松扒窃来的五万元钱,却是那男子最后给父亲做手术用的积蓄。救命钱没了,怀孕的妻子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一尸两命呀!而那可怜的男子也在悲愤绝望之际一头跳下高楼,血肉糊糊,尸横当场,令人惨不忍睹!他说他看到那画面当场就晕过去了,三条人命呀,就因为自己一时的无聊无趣!及至苏醒过来,他当即电召一个最铁最知心的朋友,叫他带上十万现金火速赶往当地医院,以匿名捐款的方式资助重病老人。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重病老人一则延误手术时机,二则儿子儿媳包括未出世的孙儿惨遭不测,在得到噩耗不到半小时,就圆睁双眼撒手西归了。他于是彻底崩溃了,不吃不喝大哭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又请来知心朋友,以去澳门只手拼天下的诺言,委托他全权处理自己的所有财产,一半捐给当地慈善机构,另一半以信托基金方式捐给男子留下的孤儿,自己则换上一套破旧衣服,拿上一个豁口海碗,对天对地发一番重誓,然后才流着泪飘然离开自己的豪宅,从此过着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乞讨生活。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多少洗清一些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也只有这样,才能多少让自己过得安宁一点。直至遇到了我,因为我可怜的遭遇,更因为我坚定不移寻找父亲的执念,所以决定打破誓言,重操旧业,在不多的有生之年做一件自认为有良心的事,决不能再次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仅仅因为缺钱而惨遭不测或失去生命。 我听完之后就默然无语了,我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更没想到一手造成这惨痛悲剧的人,却又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唉,这叫我怎么说呢?这叫我说什么好呢?说来说去,毕竟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毕竟人家也付出了几十年的代价来赎罪。所以实在要说,那也只能说,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和劫数吧。 我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方爷爷,黯然跟他说,既然他已经发了重誓,那还是不要打破的好,不如把那两门技艺都传授给我,让我学成之后自个儿去筹措路费。这样既省得了你的操劳,又让我以后有一门谋生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最后我还叫他放心,以后我想要下手时,一定会慎之又慎地选择对象,决不针对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一定会以那些为富不仁、大奸大恶,以及达官贵人和巨商大贾为目标。因为他们有的是钱,而且钱财来得特别容易。 可方爷爷无论如何不同意。他告诉我说,这两门技艺有百害而无一益。比如赌博出老千,之所以能做到要什么点数有什么点数,主要是觳子做了手脚灌了铅。而万一遇到高手瞧出其中破绽,那后果就严重了,轻则断一只手一条腿,重则惨死当场,横尸街头。再比如扒窃,如若被他人人赃俱获逮个正着,从而激起众愤引发群欧,落个重伤难愈终身残疾,那也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再说我又是个清白如纸的人,决不能因为几个小钱而染指一辈子经受良心谴责的龌鹾事。 我自然不肯罢休,执意缠着方爷爷要学,毕竟这是我摆脱乞讨生活的唯一路径。可方爷爷还是不答应,他很严厉地告诉我,如果我好好听从他的安排,那他明天就开始重操旧业筹措路费,包括我们放弃乞讨后该有的生活费用。当然,无论是去赌博还是去扒窃,他说他都会小心谨慎选择下手对象,胃口也不会很大,一来害怕再次发生之前的惨剧,二来年龄大了,手脚不太灵便,万一贪心不足而功亏一篑,那什么都完了,所以时间可能要长一点,多则十个月,少则半年,直到把我顺利送去美国后,他便又会继续以流浪乞讨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但要是我继续执迷不悟耍脾气使性子的话,他就会撒手不管离我而去,随便我怎么着都无所谓。我没办法,只好暂时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第二天我们便彻底梳洗一新,穿上一套最好的其实也挺旧的衣服,藏好久伴在身的那副乞讨行头,用方爷爷的钱就近租了一个很清静很便宜的房子,怀着一颗既激动兴奋又忐忑不安的心住了下来。白天,方爷爷一早便匆匆离家外出,去帮我筹集足够的钱寻找爸爸。而我则按他的要求在家里洗衣做饭搞卫生,读书写字学文化,努力去除长期乞讨养成的各种陋习恶习和怪习,尽快往一个正常家庭走出来的小女孩方向发展。后来,方爷爷的手头渐渐宽裕起来,不仅为我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时尚衣服,还把我的睡房装扮得馨香温暖、漂漂亮亮,甚至还给我买了可以上网的最新式手机,包括每天多得让我先是狂喜后又倍感头疼的鸡鸭牛羊肉。而他自己却依然过清贫到极点的生活。除了外出打扮得光鲜齐整,在家还是穿旧衣服旧鞋子,还是执意不上桌进餐,还是死活要吃我吃剩的饭菜,晚上就在客厅地板上随便一躺,马马虎虎将就一夜。无论我怎么哀求他、跪请他,乃至威胁他。他都不为所动,不改初衷,坚持认为贪恋安逸会迷失自己,会放纵自己,会破坏他赎罪的决心。最后我妥协了,绝望了,再不会去劝他了,只越发认真做好自己的事,通过手机上各类节目接触学习久违的社会,重点是礼仪、社交、穿着以及新近涌现出来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科技文化等方面的知识,重温英语当然更是我重中之重的任务,毕竟去美国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