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胡话
上次的梦里没见到芙芙,这次再见,才发觉她也已经长了年纪。 如旧的慎重沉稳之外,犹可见些半老徐娘的姿容。 “殿下的腿还没有养好,不要急着活动,有什么需要的,奴婢帮您拿就是。” 芙蕖说着已经到了面前。 初月晚摇摇头,疑惑的看着她问:“我的腿怎么了?芙蕖低下头,俯身蹲在她的面前说:“殿下,您忘了吗?之前您一定要跟着皇上去议政殿,后来您跑到城楼上,一直在叫云大人。 旁人上去找你,结果你一不小心从城楼上的台阶失足摔了下来……”初月晚更加不明白了,追问道:“我死了吗?”芙蕖骇然,脸色煞白:“殿下,您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起这样的胡话?”这下可不好了,殿下本来只是跌断了腿,如今脑子怕也跌坏了。 要是让皇上知道,还不知会怎样大发雷霆。 初月晚怔怔的,回想起之前在城楼上面的事情。 她记得之前那个梦里,自己最后确实是跑上了城楼,并且的确是为了追已经走出议政殿的小舅舅。 那时候的腥风骸骨,都还历历在目。 真的好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把那场梦记得那么清楚呢?梦醒数年,明明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却仿佛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候云锦书在血海尸山中回眸一眼,仍然好似利刃深深扎在她的心坎。 “芙蕖。” 初月晚轻声道。 “奴婢在。” “拿纸笔过来。” 芙蕖不知她何意,但还是听命,准备好笔墨纸砚和一张矮矮的小几,摆在她面前的床榻上。 “可有印泥?”初月晚说着,铺开纸张。 “殿下,您是要写什么?”芙蕖莫名有些担忧。 “我要写休书。” 初月晚说得斩钉截铁。 “休书?殿下,您还尚未婚配,要给什么人写休书?”初月晚没有回答,伏案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墨迹。 小舅舅这一生的背井离乡、血海煎熬,若都是晚晚一纸婚约的错。 那么,晚晚如今就还给你自由。 ......写好了休书,初月晚简单的用绫子系了,揣进怀里。 叫芙蕖备着软轿,把自己扶着挪出房间,便朝宸极殿的方向去。 然而到了那边,却得知初永望并不在宸极殿,而是在前朝议政殿。 “公主殿下,您身体抱恙不便走动,还请在宫中等候陛下归来。” 这次不是贾公公,而是其他的太监在这边跟初月晚交待。 “哥哥还有多久会回来?”初月晚问。 “回公主殿下,现在陛下正在议政殿会见云大人,大约要两个时辰以后了。” 旁边的一个侍卫讲道。 “小舅舅在议政殿。” 初月晚出神。 她如今的模样略显憔悴,却仍是冰肌玉骨柔美动人,加上身上有伤,婉转倚着身旁的芙蕖才能站稳。 不免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平添怜爱之情。 “公主殿下,此时议政殿并无朝会,云大人公务应当不太紧急......”侍卫不忍心看她这样撑着,便想多安慰几句,可话还没说完,旁边了解原委的太监便狠狠在他身后一怼,让他不要再多嘴。 可是初月晚还是听到了,点点头表示感谢,回身依然让芙蕖搀着上了软轿,继续赶往议政殿。 她并不想打扰哥哥和小舅舅的政务,只是想要再次站在那扇屏风后面看一看,哪怕是最后的一眼。 毕竟,已经什么都想通了。 软轿晃晃悠悠地,在血红色宫墙中穿梭而过。 此时,议政殿。 现在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议政殿空空荡荡,没有几个活人。 初永望在龙椅上坐着,等待几个官员呈报事项之后便让他们离开,拄着额角思索眼前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要怎么处理。 最后他懒得想了,直接扬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都是弹劾你的。” 他愤然起身。 那些折子像开膛破肚的人,从台阶上滚下来,掉落出长长的内页。 殿中云锦书已经站很久了,桃花眼静静盯着折子,仿若有几分讥讽。 “这不是自然的么?”云锦书轻松道,“若臣不赶紧下狱断头,这折子上要掉多少脑袋,皇上您是清楚的。” “你是说,这都得怪朕。” 初永望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云锦书笑而不答。 “有恃无恐。” 初永望缓步走下台阶,朝他靠近,“如今皇族快被你杀绝了,哪天你杀红了眼,是不是要把朕也杀掉?”听见这话,陪侍左右的贾晶晶手上拂尘抖得像个筛子。 就算皇上您跟云大人从小就没芥蒂,那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云锦书笑笑:“臣也想问皇上,朝堂快让皇上杀空了,是不是很快就要轮到臣了呢?”初永望漠然向他盯去。 “你想要什么?”初永望问,“之前先皇让你承袭云国公之位,你非要从府中分出来,后来你立功,先皇封你‘驰俊侯’,已经是低了一级的爵位。” 云锦书抬头看着他。 “后来朕念在你之前的功劳,将收复的土地划给你做封地,你又不肯接受封王。” 初永望站在他面前,“你到底要干什么?” “臣要回来保陛下和裕宁公主。” 云锦书眨了一下眼。 如今的云锦书,已经长得比初永望更挺拔,近处对视之时,初永望竟然还得抬头了。 略感一丝不适,初永望转身绕开。 “臣若说了实话,陛下可要降罪?”云锦书看着他的背影问。 贾晶晶已经慌忙走下来跟着初永望,云大人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这双灿烂风流的桃花眼里不知道已经摄入了多少人命。 无论看着谁,都难以掩盖其中的血光。 “说。” 初永望没回头。 云锦书声如洪钟:“臣回来,是要皇上不管的事由臣去管,皇上想管的事交给臣来管,这京城中除了皇上,都得是臣说了算。” “大胆!”初永望厉声。 云锦书闻声,慢悠悠地朝着龙椅跪了下去。 初永望转身看着他:“可以,但你保证管得过来?”云锦书不看他:“皇上信得过臣。” “哼。” 初永望抬手,贾晶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眼中犹豫,手上却极快地拿出一卷拟好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嘹亮的念诵声从大殿中传来,初月晚一步一跛地挪动到了,已经喘得快要上不来气。 “殿下,到了,歇歇吧。” 芙蕖轻声说。 “嘘……”初月晚竖起一根手指,小心地从屏风背后看着。 大殿中,初永望默默眺望着殿外空旷的前坪,云锦书背对他跪在阶前,稀薄的日光透过门扉,二人一明一暗,影子却朝着同样的方向比肩而立。 大太监贾晶晶仍在大声宣读圣旨:“罪臣云锦书!褫夺驰俊侯爵位!迁任御史中丞!钦此——”云锦书拱手接旨:“臣,领旨,谢主隆恩。” 屏风后,初月晚听得云里雾里。 小舅舅为何会被褫夺爵位?大殿中云锦书削爵卸甲,改换头顶乌纱,再次叩拜,方才起身。 乌纱帽,支两翅,宛如张开双翼的老鸦。 从国公嫡子、军功封侯再到朝堂大员,云锦书的头衔确乎越来越低了。 可隐隐之中,却仿佛有黑云盖顶般的威压从他身上显现出来,膨胀得越来越大,令人肺腑生寒。 初永望在他肩头搭了一下:“御史台归你了。 做事干净一点,朕,不想再看见那些填茅房都多余的东西。” 说罢,他踢开一地奏折,走上龙椅。 还没来得及坐下,初永望忽然注意到屏风后的人影,疑惑道:“裕宁?”刚要出殿去的云锦书停住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