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钥观察了很久周围的动向,拐进了一处巷子里。这处巷子,是偌大的永安街里唯一一处没有烛火照亮的地方,阴暗的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司空羲还想借机多瞧着些街边的小玩意儿,可古钥极为大力的将他一齐拖了进去,不给他一丝拖沓的机会。 极深的巷子里,二人走了很久。再朝前走时,忽然有了一丝的亮光,司空羲一怔,刚想说什么,却猛然发现了古钥的神色有些黯淡,那就像是带了点别样意味的悲怮。 亮光完全的映在了司空羲的眼前,可还是那么昏暗。一对大红灯笼里罩着的烛火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能被初冬里微寒的风给刮灭。酒肆的门是敞着的,其上没有招牌,仅有一青一白两面酒旗迎风招展,上面各自书写着笔力遒劲的“酒”字。这方隐于永安街深处的一方小天地,并不像司空羲想象的那么破败,倒是相反,这里被布置的层序分明。 有微醺的沽酒人,手里挑着半壶温热的烧酒慢慢地从酒家里面走出,司空羲细细地打量着那人,从他另一只手上揣着的锄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农家汉子。而来到这里吃酒的客人,也都是些没什么财势的村民或是这武役城里的手艺人。 司空羲惊讶于这里的环境,像是一处世外之地。 “这里是我的下属开的一家酒肆。”古钥看出了司空羲的惊讶,指着前面的酒肆。 “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啊……”司空羲赞叹。 “你小子进去了可休要多说,不然掌柜的可是要不高兴的。”古钥走进了酒肆。 从外看来,这酒肆的规模并不很大,但从内部来看,其内的置办格局倒显得颇为大气。里面人不多,但还算热闹。掌柜的和一女子共同维持这不大的酒肆,生意寡淡,但也过得下去。 “王大哥,给这小子来点吃食。”古钥熟络的靠在柜前,掏出了几枚铜铢放在桌上。 司空羲见二人准是有话要说,就先行走到了一隅,找了一处安静的桌前。 “哟,古司长,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我可受不起您这一声大哥啊!”被称为王大哥的掌柜,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汉。他径直穿过前柜,大笑着搂过古钥,询问他近来的状况。 他的妻子在一旁轻轻的微笑,收起古钥给的几枚铜铢,吩咐厨子置办一些酒食。 古钥微微挣开了那掌柜,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将腰间满满一大包的东西放在了桌上,铢两特质的响声荡开在掌柜的耳里,他错愕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古司长……这?” 古钥看着大汉,慢慢地笑了,“这些不仅仅是我的意思,还有监察司其他的弟兄们。” “司长……”大汉抬起那袋铢两,这才被那满满当当的一大袋怔住,不禁正色,“我不能收这钱!” “王五四,你他娘的要还是个汉子就给我收下!”古钥猛地一拳砸在了桌上,冷厉的眸子里充斥着震怒,“你不想活,你老婆总不能跟着你一起饿死!” 王五四一愣,抬起铢两的手又放下了,低着头再说不出任何话。 “我是监察司的司长,而你是我的下属,这是我的命令!”古钥低吼,“不是请求!” “听我的,”古钥将王五四的手狠狠地摁在了那袋铢两上,不容他多说,“你们夫妻两个维持这酒肆已经快到尽头了,我还想接着带弟兄们来这里喝酒。” “司长,”王五四猛地跪了下去,却并未在酒肆里引起什么震动,“大恩不言谢……” 古钥看着王五四的妻子也走近了,慢慢地跪下,眼里早已热泪盈眶。他默然,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返身走向了司空羲的桌前。 “为什么这种中年大汉还叫你司长?难道以他的年龄,仍无法加入燕翎军么?”司空羲用手敲着桌子。 “他是我的下属,今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很平庸一个农家汉子,四个月前加入我那一司的。因为进来的晚,就算年龄再大,他也得叫我一声司长。”古钥慢慢的说,“武役的规矩是不容疏忽且怠慢的。至于为什么他无法加入燕翎军,则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意向。他就是个普通汉子,媳妇孩子家里操办内务,自己挣些军饷。所以,他的职务仅仅是守卫北城门。但他知识浅薄,大字不识,并不清楚参军便是要跟随赴至前线杀敌的。当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也已经晚了,守卫一职也还是我苦苦哀求而来的。” “我知道这些平民的难处,知道他不想死的原因。所以我帮了他。”古钥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前些天他因工伤而回家养伤,我没有第一时间来看他。”古钥说,“所以今天凑着这次机会,来这里看望他,顺便把这些钱给他。” “我的耳朵不差,我听见了你说这钱是你们监察司一起筹备的,”司空羲盯着古钥,“这是假话吧?钱是你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军饷吧?”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古钥苦笑。 “你帮助他的后果,有想到么?”司空羲冷不丁的问。 “那是次要的。”古钥不等司空羲回答,起身去接住厨子手里端着的饭食。 “吃吧,以后这里是要常来的。”古钥将饭食推向司空羲。 司空羲不动,他看着古钥,似是有话要说。 “帮助他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恻隐之心吧?” 古钥愣了一瞬,旋即一笑,“看来,要将一些事情瞒住你小子,还是有点难度的。” “为什么?”司空羲埋着头狼吞虎咽,偶一抬头。 “那些破事不说也罢。” “可我觉得或许说出来会更好些。” 古钥仅要了司空羲自己的饭食,没有预留自己的,不过倒是被王五四送了一壶烧酒。 他抠开酒坛的盖子,立时热气便缭绕着喷薄而出。他用酒盏接住酒浆,细抿一口,慢慢的将那炽热吞咽入肚。 “知道么羲小子。以前啊,我也是个纨绔子弟。”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可仍然坚持要了那壶烧酒,他不能寒了下属的心。 “纨绔子弟,那可是无恶不作的代名词。”古钥悠悠的说,“就像那个程毕,以及你在公厨里遇到的那些人。它们就根本就不像人,倒是像一群恶狗。” “我的家族,是武役城以南烈逊城的第一世家。算是酉矢国商道上的无冕帝王。”古钥说,“我十五岁那年,跟随族里长辈来到这武役城谈生意。” “我们双方在永安街第一酒楼里,商谈以后的合作意向。我是一个纨绔,这无人不知。”古钥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才十五岁,可仅仅是十五岁年龄的我在娼馆等风花雪月之地流连都已游刃有余。那天我想尝个新鲜,便想去娼馆里逛逛。可途中我碰到了一个女子,不,准确说,是一名才刚及笄的姑娘。” “我当时完全的被她吸引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窈窕的身材。也许,更大的原因,是她那未经世事,浑身散发着清香的处子之身。我再挪不动半步,鼻子使劲的抽动着去闻她身上的清香,那香味,胜若幽兰。我呆呆的盯着她的眼睛、似是印了朱砂的小嘴和那高挺且尚在发育的胸脯……以及,她楚楚动人颦蹙间随着步子颤动的双腿……”古钥忽的停住了,他怔怔的望着手里的酒盏。 “后来呢?”司空羲大概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发展,可他还是愿意继续听下去。” “可怜的我只有着公子的仪态,却没有公子的作风。”古钥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极为利落的让两名侍卫将她掳去了我的房间。当晚,她就成了我的女人。” “看不出来,你这样看似冷冰冰的家伙,还有这么厉害的过往?”司空羲低低的笑。 古钥又是一杯烧酒灌喉,没有理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本想高兴的让那个小娘子成为我的妻室的。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丢了魂,她已经引颈自杀了。” “她会哭会闹,我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一些。”他说,“可我绝没有想到,她会寻死。那副光景,几乎把我吓傻了。” “在那个人满为患的酒楼里,我颓然倒在顶楼的上阳木雕床上,呆呆的去看那女孩凄美的面庞,我把脸凑过去亲吻她的脸,一反昨晚对她的粗暴。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女孩而痛苦。事实上,此种未经世事之尤物,我那身为家主的老爹可以按我的意愿,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我那时胸膛里疼的撕心裂肺,简直想跟随着她一起去死。可疼痛感却震慑了我,使我知道死,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想法。那需要承受的,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容易……”古钥说,“我用嘴含住割破了的手指。这么点疼痛我都可以疼的满地打滚,那究竟死得多疼呢?” “侍卫发现了躺倒在我身边像朵凋零的花一般的她,告诉了我叔父。我叔父听说后,并没有在意。他动用了权势,把这件事压了下去。那个女孩的尸体,以一个自寻短见的荒唐理由,被扔在了男人面前。” “那个男人,就是王五四。”古钥说,“我看见他蹲在女孩尸体面前嚎啕大哭,简直是要将血都要呕出来的那种痛苦。他的妻子很美,这也难怪女儿如此的尤物。他的妻子静静的站在他的身旁,痴傻了一般,颤抖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那一刻起,我断绝了与家族的一切联系。”古钥低低的嘶吼,仿佛在叙说自己数不完的罪状,“家族也很乐意如此,我仅仅是一个纨绔,并没有商业上的才略。” “我茫然于偌大的永安街,像只无头苍蝇。”古钥说,“是吕都督见我可怜,便让我参入守卫军,以至于不让我饿死。” “后来我想……”他说,“如此顺利的成为一个司长,我那老爹估计也没少帮忙,他还是舍不得的啊……” “直到最后,也是他在背后为我做了一切。” 古钥一杯接一杯的饮下那烧酒。滚滚的辣直逼他的灵魂,他的身子一阵阵的起伏抽搐,脸热的通红,双眼肿的如铜铃一般大小。 只盏茶功夫,他瘫倒在了桌上,还未饮尽的杯盏晃荡着倒在上面,温热的烧酒慢慢顺着木桌流淌而下,他反复用仍有余力的手指敲响木桌,喃喃的呓语。 “我……我有家族的人帮,可他……可他呢?”他说,“王五四……没有啊……” 司空羲怔住,不经意地瞥见了古钥手上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