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闻燕祺的话,芝岚瞬即变了脸色,适才的讥诮被一抹稍许腾跃的情绪取而代之,下一刻,她试探性地问道:“当真?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很明确,那便是希望岚采女从此以后能彻底消失在陛下的身旁,在下身为天子的护卫,理应将您尽快驱除。” “可您完全能将我杀了,放我一条生路意欲为何?” 芝岚问毕,燕祺当即侧过身去,这袭侧影呈现出的态势无疑显现出其内心底的鄙弃与愤慨。 “如若在下将您杀了,陛下他岂不是要再度失控?这可不是在下的原始目的,相信岚采女前些时日也瞧见当在下对您怀揣杀心时,陛下他的情绪是多么的激昂,为了能成全陛下的心意,如今将您放了才是万全之策。” 此言落后,芝岚的眸光忽地黯淡下来,这其中既羼杂着些许怀疑,又暗含着郁结与不可置信的意蕴,尽管她曾亲眼目睹易之行因自己负伤而绽露出的极端情绪,但芝岚仍旧没法相信易之行竟会待自己至此,在她的脑海里,易之行似乎还是过往那位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想彻底从往昔的关系中跳脱出来,芝岚许是还得花上些工夫。 不过,在此之前,倘使自身能顺遂跳脱出眼下这因杀君而落至的困局当中,那一切的郁结便也随之不攻自破了。 “好,我答应你,倘使你就此放逐我,我便再也不会靠近你们殷国的领土一步。” 芝岚万般笃定地答道,在面对自由时,悉数病体的困顿以及旁余的烦恼都显得那般不足挂齿,她是时候该重新迎对自己这怎的也甩脱不掉的性命了。 不久后,二人潜移至客栈之外,由于芝岚现今仍还羸弱,她时刻提防着燕祺的居心,一旦这男子想要从背后来上一刀,那芝岚怕是无力还击。幸而,燕祺没有想象中那般奸黠,他既将芝岚带出,便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就此放逐她离去。 二人站在晦暗的夜色之下,彼此的气场稍有些抗衡。 “那你之后预备如何?万一易之行怪罪你暗中放逐一杀君罪囚,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一点无需岚采女您来担心,这是身为天子护卫的使命,只要能让陛下就此脱险,在下受到什么罚则也心甘情愿。” “你可还真是一位好忠仆啊。” 芝岚不由轻喟道,口吻却冗杂着固存的讥诮与讽刺。 燕祺并不理会她冷傲的态势,只是径自警告道:“岚采女,还望您能记住,自今夜起,你便彻底同殷宫无关了。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您也绝不能靠近殷宫半步,倘使您违逆的话,只要在下瞧见您的身影,就算到时天子不允,在下也会为保天子安危当场斩杀于您。” 芝岚冷哼一声,旋即不屑地答道:“哼,你放心,我根本就不稀罕再同你们这群人为伍,别说殷宫了,但凡同殷国有关的一起,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沾染了,我早就受够了同你们一起生活的日子!” 女子的厌弃显然是真切的,曾几何时她还想要杀死易之行,但现今的她忽而发觉易之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昏聩暴戾,至少在这段时日同荀城主的接触中,芝岚觉得荀地的百姓如若还想生存下去,那他们的确得倚赖殷国的管辖,已然动荡得够彻底的领地是时候该有一人来统领了。 不过一旦思绪触及到随璟的死,芝岚确乎还是会对易之行产生某种钻心的憎恨,可倘使就此与他生活下去,芝岚自认为会被易之行的情意感化,到时那才叫当真地对不住已逝的随璟。 “这是一些钱财,够你过些日子了。” 燕祺转而将手中的钱囊塞到女子的手中,芝岚接过之后,竟忽觉心底猛然堆砌起一阵沉重感。 就此,芝岚与燕祺彻底分别,二人的心底同时暗涌起舒畅与宽心,他们终于能同自己忍受不了的生活诀别了。 当燕祺彻底离开之后,这无边的夜色下仅剩自己一人时,芝岚才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恍惚感,她终于回归到故土之上,非但如此,她终于是个逃离易之行束缚的自由人了。然而分明能使她感到由衷腾跃的一件事如今却莫名叫她有些失落起来,像是心里头突然被人挖走一块,惶惑迷惘。尤其当这冽风呼啸而过自己的身躯时,芝岚更是觉得寥寂无比,她骤然间失却了方向。往昔至少还有个想要摆脱易之行锢缚的执念,现今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芝岚拖着病体,向前走了几步,旋即又顿足下来,任周遭的冽风呼啸,她在这冽风当中无所适从,亦或则说,她对这彻底脱离了易之行禁锢的日子无所适从。 翌日,易之行早早醒来,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去寻芝岚,因为今日他行将踏上回程之路,而他亦决定好了,务必要将这女子带走,在他心底,这便是芝岚身为阶下囚的宿命。 然而,当易之行好不容易提着胆子来至芝岚的居所,此处却空无一人。这光景当即令易之行紧锁眉头,满心仓皇。像是骤然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五脏六腑都好似冒起了冷汗。 “燕祺!燕祺!” 天子疾声呼号着燕祺的名字,燕祺自知发生了什么,因此在他进入此间客房之后始终都保持在一种极为冷静的姿容当中。 “陛下,属下在。” “岚采女去了何处!你可有瞧见她?” 易之行的口吻确乎是焦灼的,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燕祺仍旧淡然的态势。但见他口将言而嗫嚅,不过眼底却不羼杂丝毫狐疑与不安,他犹豫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不知以何种措辞同眼前人禀告罢了。毫无疑问的是,燕祺没打算隐瞒。 望其如此,易之行似是参透了七八分,只见他冉冉微眯起眸子来,适才那漫溢着仓皇的口吻遽然变得奸黠与阴森。 “燕祺,不会是你将她藏起来了吧?还是说……你已将她毁尸灭迹了?” 不分青红皂白,当这抹揣测方起于天子的脑海中,他的双目里便倏忽掠过一层杀意,至少在潜意识里,易之行认为这是该死的行径。 此时,跪在地上的燕祺低下首来,这副诚心的架势似乎做好了迎对一切责罚的准备。 “陛下,岚采女还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请陛下您放心。不过,岚采女却没法再回来了,昨夜,属下已然将岚采女放逐。” 此言方毕,易之行手中的一记重拳就此落于燕祺的脸上。燕祺早已忘却这些时日自己究竟挨了天子多少打,但这一切始终都与芝岚这个女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由此可见,易之行确乎沉溺在某种身为天子不该有的感情当中了。 下一刻,燕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血色横流的他依然不改自己的执念。 “陛下……属下知晓您现今有多么震怒,但是属下不后悔……属下不愿叫一危险人物靠近于您……岚采女她绝对没法留在您的身边……” 此时此刻,如若燕祺敢抬首瞧上一眼的话,他便能瞧见一张令人震撼的盛怒之容。但见筋脉似乎行将跳脱出天子的血肉之中,瞠大的双瞳更是满淬着血一般的猩红,狞恶得像魔怪,天子的脸色分毫不含人的亲和。如若不是对眼下的庆幸过于抗拒,易之行根本不会对陪伴自己十余载的忠仆动这般大的怒火。 接下来,又是一记重拳,易之行打从心底痛恨于眼前人对自己心意忤逆的行径,他不喜下头人反抗,可如今朝野上下,无论是权臣还是自己的护卫,无疑都是在同他的心意逆着来,易之行绝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不久后,燕祺已是满身伤残,易之行的怒意却只消不减。 “说!她现今到底在哪儿!昨夜她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陛……陛下,岚采女她不值得您……” “说!朕叫你回答朕!” 话罢,又是一拳,狞恶的容颜早已逾越过往的种种惨恻面目,此时的易之行像是失了控。 “属下不知……属下昨夜是先行离去的……” 一闻此言,易之行登时拔腿往外疾奔而去,可燕祺的呼号仍声声撞击在他离去的背影上。 “陛下!您不要在执迷不悟了!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您为何偏偏要执着于岚采女一人!” 许是忧惧易之行会就此将芝岚寻回,燕祺连忙高声疾呼起来。 此言落后,天子仓皇奔离的背影忽而驻了足,他缄默了许久,旋即坚毅且严冷地答道:“燕祺,你怕是弄错了吧,朕从来便没有执着于她一人之身,朕对她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朕仅是想要将她囚禁起来,囚禁在朕可控的范围之中,瞧着一个想求自由却不得的人在朕的皇宫中受尽熬煎,朕仅是想要操纵着她罢了!” 话毕,易之行的瞳孔里竟忽而蹿出某种笃定的奸黠,而那的唇角亦就此冉冉勾起一抹凶险的意蕴。 此时,芝岚又身在何处呢? 她并没有离开荀城,因为她的根在这里,她的记忆在这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也就是为了这里而已,除却此处,她似乎再无旁的去处了。 在街巷之中游荡了整一夜,芝岚的病体稍许有些羸弱下来,不过她的精神却愈发亢奋,夜时的失落与寂寥也因晨时的霞光暂且消敛了踪影。 她在一家仍还营业的摊上点了些吃食,余光却一直张望着周遭,唯恐从何处骤时出现的易之行再度将她擒拿了回去。 此处离前些时日居住的那间客店有些距离,却同某条街巷仅隔着一条大道。 而在那条街巷之中,三人的脸孔亦同芝岚一样,被面纱紧密遮掩。 “你预备何时进军?听闻那该死的殷君又将新的殷官与殷兵调遣来了,且此回相较于初次,兵卒的数量与强度明显增涨,正是因为此回这位中饱私囊的荀城主,殷君竟又在此加强了戒备,那我们日后的攻袭岂不是更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