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兖州 拾得经常带着几个小弟与别人争地盘。 城中还有一伙乞丐,老大叫彪子,不知是真名还是外号。彪子特别能打,很讲义气,也很要面。 拾得经常笑他都做乞丐了还要什么面子。 彪子更讨厌拾得为了口吃食忒不要脸。 两个人是对家,死对头。 同在城中天天见面,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每每碰见吐口水翻白眼或是骂几句脏话都当见面礼,几乎就没有消停过。 彪子要比拾得年长两三岁,小弟也比拾得多,按理说应是占上风。但拾得聪明,明的不行来阴的,总之不会让对方讨着好。 所以,一提起拾得都恨得彪子牙痒痒。 无独有偶 城中有个书堂,书堂里教书的老夫子看见拾得嘴皮子就痒痒。 老夫子见着拾得总会教训唠叨一个时辰才罢休。讲起来文绉绉如天文,大概多一半拾得都听不懂,套用一句他经常说的词‘不知所云’ 但又得耐着性子等他唠叨完,因为他说够了钟点会给拾得一些剩菜剩饭。 多数是白菜帮子白豆腐加白米饭,清一水水煮出来的,白花花一片分不出你我他。 还不如东城‘猪头三’他们家倒出来的泔水好吃。 但就这还不知是从多久就开始攒下的,酸味远胜过咸味。 不过一无所获时也着实能应应急,安抚一下五脏庙。 老夫子老眼昏花,说话唠叨,但腿脚却很好。 他有一戒尺,长七寸四分、厚五分余、阔一寸,上面四边有缕面,很好看,打人时声音也很好听。每当听见学生丢了午饭或是铜钱时,就会拿着戒尺上街寻这帮乞丐。一视同仁打的噼里啪啦。 学堂学生都是富人家少爷,家中宠爱,食盒里鸡鸭鱼肉俱全却已吃腻了,经常会喂给流浪狗。其实味道很好,咸香适宜,好吃极了。 少爷们有钱,当下最时兴玩弹珠,不像拾得他们赢了弹脑门打巴掌,少爷们有铜钱做彩头。 后来拾得就将罪名坐实了,反正打也挨了,不能白挨不是。 偏巧有一日这两方冤家碰到一起了。 拾得刚躲过老夫子,就被彪子带着一伙人堵进死胡同里。 若平常有林蔚在,能帮忙挡一挡,他可禁揍了。 可是眼下只有自己,被六七个人围着,拾得求饶,跪着求他们放自己一马。 乞丐的膝盖和眼泪从来都不值钱,大家都这样认为,彪子自然也不例外。 见求饶无果,拾得硬着头皮与他们厮打起来。 那日,彪子第一次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狠,不止对敌人,还有对自己。若平常人被打多数会捂着痛处,而拾得却是加倍将痛楚还回来,就算见了红,流着血,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是不疼吗?不是。 是因为害怕啊!害怕‘趁你病要你命’被人打死了。 因为拾得太了解这句话,做得多了,就更怕了。 那日木头他们找过来时就见拾得浑身是血死死咬着一人,那人已然吓傻了。 事后彪子一众人沉寂许久,许久没来找人麻烦。 而代价则是拾得旧疾复发,连带断了两根肋骨扭伤一条手臂。 肋骨好说,接上后用削去枝刺的木棍固定住,至于那条手臂,怎么疼就怎么扭就对了,扭着扭着筋腱自然就顺了,就怕因为怕疼放置着,那才真真儿会废掉。 拾得因此好几日没进城去。 城外城隍庙,除去容纳各路鬼神,还是人间各路穷鬼游魂聚集地。 这还是跟彪子打了无数次抢来的呢。 这日傍晚,又来两个不速之客。 听脚步声音不杂不乱,步幅不大,很清晰,且稳健有力,两个人,均是练家子。 须臾,两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破庙。 那两人身量足有九尺,一矫健欣长,一壮硕魁伟。 戴着斗笠,又是夜里,看不清长相。 那两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缩在窗边墙角的人,看模样是个小乞丐,似乎...似乎还是个瞎子。 只在一瞬,拾得做出最有利选择。 拾得曲起膝盖,缓缓起身,似乎才被惊醒,一双眼晶亮却是像死鱼,看着门口处:“是谁?这儿是我们地盘,我大哥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后面那个壮硕的男子欲上前,带着杀气。身前那男子抬臂挡住,对着他摇摇头。自行上前去,伸手在拾得眼前晃晃。 拾得一把攥住眼前的手,颇为生气:“瞧我是个瞎子便想欺负人吗?我们打狗帮在城里可是出名的,黑道白道都有人脉!” 城里确实有许多乞丐,进城时特意观察过,也确实三一群俩一伙有些联系。 事未成,不能打草惊蛇。 还好是瞎子 幸好是瞎子 在这两人进来那一瞬间,拾得便知道,自己既不是对手,也跑不过。但同时,也即刻判定这两人定然不愿惹麻烦。于是虚张声势。 “呵呵”那人似乎被拾得逗笑,笑声如山顶上的风,高傲,冷漠,即便静时也是万分危险的。 心里绕了九转十八弯,但实际只是一眨巴眼“你笑什么?”拾得‘寻着’声音方向‘看’过去。 那人并未说话,也幸而未说话。 另一人生了火,整个破庙亮堂起来。 拾得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未回来’缩在墙角重新侧身躺下。 墙上的影子摘了斗笠,光影绰绰,高高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轻轻摇曳着,带着某种魔力,吸引人不由看过去。 他长得轮廓极为深邃,眼若鹰鹜,鼻若山梁,薄唇如刀刻,整张脸线条完美如雕像。再加上强健的体魄,真乃俊美无俦。 连拾得这般眼中只有馒头白饭的人都觉得俊美。 另一人则逊色许多,长相粗狂,倒说不上丑,只是看不惯,因陌生而心生恐惧。 拾得睁着一双死鱼般的大眼,没有焦距看着门口处。 自己这‘瞎子’无碍于人,但马上另几人也要回来了,这城隍庙之后有条河,河水、很深,正是杀人抛尸绝佳之地。 拾得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回来?” 摸索到一旁木棍拿在手里敲打着走向门口。既然身为瞎子,必定得有作为瞎子的自觉 后面两道目光让人不禁胆颤,但不能表现出来。走到门口,依着门框,风一吹身上衣服空空荡荡飘起来,里面身体瘦得像根柴火。 “怎么还没回来?饿死我了!”拾得一直在碎碎念,声音不大,像蝇虫乱飞般乱耳。 拾得则侧耳悉心听着动静。 小路上出现三个影子,很模糊,但能看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手心出汗,攥着木棍那截湿腻滑溜。拾得在心里计算着风力,力道,和方向,还有时间...... “看暗器!” 细长之物飞出直冲那俊美无双之人。 那人下意识躲避,另一人抽出腰间利刃挡在那人之前。 拾得趁着这空档撒开双腿一溜烟朝着小路三人跑去:“快跑!快跑啊!” 三人虽不知情况,但日久天长已然形成默契。耗子听到立马钻到不知哪个窟窿没了影。猴子三窜两跳像个大马猴。林蔚愣了一瞬迎着拾得跑了两步,将人一把抗在肩头然后转身狂奔,把猴子都落在后头,拾得被颠得差点将五脏六肺都吐出来。 那之后...之后,一月之后,拾得又见到他了。 整座城笼罩进阴霾里。 他站在高高城楼上,只一眼便就让人刻进心里再无法忘记。 潮湿的空气中似乎有些咸腥,湿凉落在发间,顺着脸颊流下滴落 一如那天 下巴传来痛意,那张俊脸靠近些,带着不明喜怒的笑意:“嗯?” 只一字,便就能让人清晰感知其不悦。 “是” 拾得赶忙回答。 半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儿,深吸气却只能到喉咙,再往下,心口是让人绝望的窒息感。 岱钦放开手,像甩掉一块脏布。 拾得趴在地上狂呕,鼻水眼泪俱下狼狈至极,酸臭味弥漫开来,起到让岱钦退后两步的作用。耶律羲也起身,立到兄长身侧,食指放在鼻下,以示对其抗拒。 食物尽数吐出来,直到胃水吐净,经过舌尖的液体苦到令人飙泪,拾得紧紧捂住嘴,怕自己被自己折磨死。 雨势渐密,让狼狈的人变得更加狼狈。 侍从见状上前来为两位贵人撑伞。 两相对比云泥之别。 锦绣华服颜色鲜亮如新,矜贵非凡如云上天人。破衣烂衫倒在泥水里,落魄恐慌如孤魂野鬼。 拾得浑身发冷,抱着双臂缩做一团,死死盯着岱钦那双鹰鹜般的眼眸,眼中光亮隔着雨幕格外瘆人。像个精神病人,又或者是对一样事物执拗到极致掩饰不住的疯狂。 有一瞬,耶律羲想: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可岱钦明显不愿那样。 他似笑非笑看着那如同枯枝在风中随时会崩断的模样:“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很能说吗?” 冰冰凉凉的雨让人变得狼狈,同时也让人更加清醒。 拾得以前很怕狗,但越是怕它们就越会狂追不放。有一次拾得被一只狗追了三里路,逃到穷途末路时,逃无可逃,拾得哭着,流着眼泪转过身朝狗跑过去,与之缠斗撕咬打做一团。看着那尖尖獠牙恨极了,用手掰开长嘴,手指被尖牙划破,拾得则死死咬住那畜生咽喉。狗血又咸又腥又臭,合着眼泪咽下肚子,从那以后拾得再也不怕狗了。 拾得抖着嘴唇,声气若缥缈:“我只是想求一线生机” “呵呵”岱钦轻笑,接过纸伞屏退侍从,往前走了两步,心满意足看到地上人抖得如抽风:“如此贪生怕死,究竟是活得什么?” 雨水顺着脸颊落下,有些灼烫,用手抹了一把。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那双鹰鹜眸子:“我从前浑浑噩噩,被人看作羔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不想这样活。可谁又会让我选呢?” 手指轻轻一拽衣带,褪去身上仅有的破衣烂衫,露出干瘦的上半身。那皮肤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织缠交错,新新旧旧摞在一块。从侧面能够清晰看到每一根肋骨,状态各异,尤其显目要数左侧第四根,畸形弯曲如枯树枝,中间微微凹陷,可里面却包裹着心脏,正强劲有力的跳动着。 这副模样拿出来见人,真真儿让人无法直视。 岱钦似被伤着眼,微微偏了下脸,声音一如以往,轻越,冷漠:“你是想博得同情?” 拾得摇摇头,同情一词在耶律羲脸上展现淋漓尽致。可眼下,他已然不能救命。 “我只是想,我以后再也不想活成这般!若可以我想做个北蛮人,用这一身杀人本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这么说来你是故意来北境做奴隶喽?”岱钦半个字都不信,不过被勾起兴致想逗弄消遣一下。 拾得再次摇摇头,表情诚恳且不谄媚,语气不徐不缓:“来这实非我所愿,但来之后我才发现,其实辽人远要比汉人好相处百倍。真诚,正直,信奉力量。我既然不能生为辽人,但却愿意为成为辽人做一切事!” 拾得站起来,而后抱拳拱手单膝跪倒在地,其礼节恭敬并不显卑微:“请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小人请命去杀死展霖,为辽国除患!” 此话一出,其余两个皆是一愣,耶律羲看向岱钦。 下一瞬,岱钦勾起唇角,这小鬼,真是每一刻都能带来惊喜呢! 不得不说,有些心动,但还不足以改变杀心。 “如何能信你?你将她都弄走了呢!”岱钦慢悠悠说道。 拾得一直看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回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她只是某一时刻,一念而已。若需要,随时可摒弃。大人若如此想,我现在就去将她追回,想必还不迟!” 岱钦并未做出任何指示,只是饶有兴致看着他。 拾得以跪行向前两步,叩拜下去:“大人,大辽迟早统一天下,我只愿能为大辽立下功劳,以求一条锦绣前程!” 伤痕就在眼皮子底下,以示曾经受过的苦难,触目惊心,岱钦收敛起笑意,问:“为何是杀展霖,而非青州焦家父子,或荥阳世子祁钰?那才是我大辽肉中刺!” 因为展霖是大辽心头刺啊! 若不然何至于荥阳之祸? 何至于自己沦落至此? 原先想不通的,在荥阳沦陷之后彻底想明白。 但这些都是藏在暗处,私结勾当,他最为清楚,自然不必说清。 “大人若觉可以,青州和荥阳小人也愿前去!但...”拾得抬起头,将自己表情展露在他眼下:“杀展霖于小人而言最为容易!” 自己那些招式怎能瞒过这双鹰眸? 跟聪明人说假话太傻。 “我在靖北军中有旧识,换命的交情!动手比较方便!” 岱钦未语,似在思虑。 拾得清楚他顾忌什么,匍匐在他脚边,将背后毫无遮挡展露在人眼前:“宁为辽人犬牙,不为他人鱼肉!求大人赐字!小人愿将这副身躯献给辽国,求大人成全!” 多么虔诚的姿态和语气啊! 岱钦忍不住动心了,他想试试这犬牙到底能忠心到何等地步。 侍从奉上炮烙,其实本可以用稍微轻浅一些的方式,但就是想试试。 烧红的烙铁上是一只展翅雄鹰,雄伟无畏,翱翔于天际。 在快要落下之时,突然被人喊停。 “等一下!” “等一下!” 是达日阿赤,刚毅的脸上尤带着怒意:“大人想做什么请等明日决战之后再做不迟!” 明日之后或许已然成了一具尸体,但已无关,达日阿赤势在必胜,并且是堂堂正正的胜! 同时出声还有耶律羲,他对自己兄长请求:“我想要他,让他成为我第一个奴仆!” “呵呵”岱钦轻笑看着那张小脸:“你还真是抢手呢!” 最终,由耶律羲亲手在那张背上唯一略显空白的左肩上刺上太阳神图腾。光芒以翻滚形态延展开来,线条周围还有红晕,就像真得散发出灼烫,烫的人眼眶生疼。 图纹几乎占据整个左肩,满意看着自己杰作,耶律羲觉着这图腾与那双光芒似有万丈的眼眸简直绝配。 “我叫耶律羲,记住这个名字!这是你主人的名字!” “谢主人赏赐!”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拾得低着头,感觉到左肩一片灼痛,有一瞬失神。 “好了,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岱钦如是说。 可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 近处看着地上之人,笑得恭敬明媚,身上纹着最尊贵的图腾。 行到远处再转身,那人依旧坐在地上,轻渺的像个孤魂野鬼。 “这样的人有心吗?”他问身侧同样在看着的人。 摇摇头,耶律羲讷讷开口:“我不知道” 可你却想救那人性命。 若不然为何要在那卑贱肮脏的身体上刺上最尊贵的图腾? 他明白这是一份怎样的殊荣?便是北蛮贵族之中,有多少人想刻上耶律家图腾? 懂得审时度势,趋吉避凶,依附强势,付出自己包括良知以求所需。这样的人,太注重于自我利益,难以把控,放在敌处又会头疼不已,所以必须除之后快。 不是之前已然做好决定了吗? “我想要征服他,让他臣服于我脚下,成为我第一个忠诚信徒!”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的目光炙热,狂傲。 岱钦想或许他会失望了。 也好,失望也是成长之中必不可缺的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