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线。 穿过窗间的网格,照入暗淡的阁房,正洒在容简筑的姣面。 没有人可以否认容简筑的美,但不是那种惊艳,而是浅浅,在静谧深处时,才会被回念。 她迎着光走过,那头乌发和红裳只在两人眼前一闪,遁入昏哑的时候,将手边的暖茶放下。 深秋的天气已凉,惹得人咳嗽,于是她悄悄地在暖茶中溶了些蜂糖。 这样的心思虽然小,却也被觉察到。 略带疲倦的谢昀殇道。 “能得到容姑娘的青睐,萧云乱的命当真是好。” 容简筑笑笑,眼尾稍稍有纹理轻摇。 她道。 “可惜只要您还是唐王,我与他便爱不到。” 谢昀殇也随之而笑。 在这片昏暗中,他才能不是君临天下的王,才能放肆地展现着自己的脆弱和疲劳。 他喝着一口暖茶,让温甜一下子沁入身体,然后道。 “百年之后,吾与他皆做尘土,世人纷说,容姑娘以为谁的功高?” 容简筑不知道。 “既已化尘百年,孰是孰非已不必再计较。” 谢昀殇顾自思考,星目在一刹那带着他的灵魂仿佛已从世上跳逃。 暖烟袅袅,他道。 “今夜过后,吾与他的争端就只剩一场。如果吾有侥幸,便为容姑娘的痴情,留他生逃。” 容简筑揪心,却不敢表现的分明。 她刻意将脸庞向昏暗处移去,眼眸上潸然凝结着泪滴。这场争端还未开启,已使她不宁。 她抚了抚眼睛,禁不住想着今夜的究竟。 ※※※ ※※※ 最近,这已是霍东棉和段未凡的第二次对立。 照亮他们的只有一些月光和缠绵在坊间的火星。 他们的身后岂非都站在各自势力的精英,却不约而同地亲自前行。 隔在两人面前的只有空气和三四步距离。 彼此间的一战仿佛像是注定。 段未凡道。 “你信不信命运?” 霍东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你信?” 段未凡道。 “不由得我不信。” “命运纵容你害死了我父亲,又让我亲手杀死你。” 霍东棉阴阴在笑,他的瞳孔跟着缩紧。 “听上去很有趣。也只限于听上去。” 段未凡抬臂,平举着还在鞘中的长剑,浑身周边仿佛贯穿过凛冽的气焰。 他道。 “四年前,我父亲来不及刺出这一剑。” “这一剑由我刺,就在今天。” “铮”。 剑已脱鞘! ※※※ 对于父亲,段未凡没有多少眷念。 那是一个离家的人,抛妻弃子数年,直到母亲病疾,才再次出现。 对于长剑,段未凡则有一腔执念。 母亲就是握紧这一把剑,将自己的生命连同痛苦一并了绝。 一剑之中非但带着几分潇逸,又裹着几分悲切。 剑刺出,并不快,更不稳。 两人的距离只隔着三四步,剑已幻动了七八次,每一次仿佛都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 光影叠重,瞬间将一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隙打破。 霍东棉的目光沉着。 大小战役,他平生都经历过,还能活着,就因为很少犯错。 无论眩光再多,他也只盯住那执剑的手。 他启掌,掌上已生着冰霜。 或许一辈子他也做不到将人冻结,却足够一掌在皮肉间打出寒疮。 剑上悲寂,掌上清凉,有股寒顿时冲破层层阻障,简直快把坊中每个人的呼吸都凝固上。 只见霍东棉双掌拍合,陡然要命的剑已被挡在胸膛之外。 段未凡拧腕,长剑凭空螺旋打转,迫得霍东棉无法不把合十的手掌松开。 剑上夹着回旋的风卷,依旧逼着胸前心脏。 霍东棉不欲让出风端,脚下只好不容,兀自从两臂结出一层薄霜,再横递出双臂去抗。 冰花溅开。 长剑受了阻隔,难免滞缓,霍东棉把握住一刹,倏尔变招。 他用肩胛往段未凡的手腕顶靠,化掌成指,也带上旋转的劲道,指点脸颊上的眼眸。 从这一手由攻转防已经看得出他深厚的门道。 但段未凡绝不固执顽强,身形连晃,足尖一挑,倒退着撤向后方,手中也不慌张,“刷刷”抖出七个剑花,虽落了下风,也想凭着招式中的机巧骗诈对方。 剑花密密麻麻,当真让霍东棉迷失了方向! 他寻不到缝隙,一时竟怔在其间。 段未凡悄悄泛起得逞的笑容,白驹过隙间,用以防守的剑花毅然变成强攻。无数道朦胧剑影汇聚成一处剑锋,简直要刺透霍东棉的咽喉。 这一剑的突变快得无可形容,仿佛能击穿狂风。 这一剑刺出,必定是血溅长空。 可是脸上的微笑忽然凝固成了霜,紧接着嘴脸就变作了痛苦。 霍东棉非但把要命的一剑躲过,甚至一指将段未凡的腰腹点破。 血窟窿,冒着白烟,热血也被冻得无法滚动。 ※※※ 霍东棉道。 “这一剑如果由你父亲掌控,贸然强攻不如退守。” “本已落了下风,趁我愣神,如果选择抽身,再斗,便又是势均力敌的争锋。” “你却心太急,把我的引诱当作了契机,愚蠢的行动。” 锥心的冷和痛让段未凡显得狂躁许多,他狞着牙,喝道。 “废话少说!” ※※※ ※※※ 房间固然隔音,怎奈屋外有太大动静。 只靠听,也知道桌椅木屑碎了一地。 容简筑颤着眼皮,对于外面的情形,她自然担心。那些跟从于自己的姑娘许多身世都有些凄迷,受了她的宠容,才渐渐再有了开心。此时,大厅里会不会发生着惨厉?会不会对她们的心灵再一次打击? 她愁眉不展时,谢昀殇的眉目也稍略皱起。 “外面的剑吟,好熟悉。” 昏暗中,另一个人道。 “那是段家的剑,你实在应该熟悉。” 只因这个人身上衣着是灰色,在暗淡的房里便更显得沉寂。 能不带着丝毫情绪地和唐王谈上几句,这个人无疑是老相识。 谢昀殇沉默了片刻,道。 “段家的剑什么时候变得这个焦急?” 他虽不武,一辈子却看过太多高手相击。 灰衣人道。 “或许只来得及学其父的剑法,却没有学会为人处世的心法。” 谢昀殇捧起温茶取暖,道。 “另一边可是霍卿?” 灰衣人由阴影处起身,伸指沾在墙壁,立刻有凉意习习,悄悄地钻心。 他道。 “天上地下,内劲里有这么锋利的寒劲,只有霍东棉。” 谢昀殇笑道。 “他倒是耿耿忠心,不似你。” “当年如果你没有退去,和萧云乱的那场战役,吾不会输。” “赵将军。” 此刻,他的话里已没有了怪责,更像是一些嘲讽般的自省。 茫茫的天下,已实在没有别人再被称作“赵将军”。这灰衣人就是“军神”,赵子慕。 赵子慕也笑,他的脸上已渐渐会有感情。 “不能和他有一战,可惜……” 容简筑突然生气。 她闷闷地道。 “你们男人的脑子里怎么只想着战争!” 谁都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她面前坐着两个不可一世的人物,纷纷都视她的心上人为敌,她表面的愤怒刚好彰显了她内心的恐惧。 谢昀殇道。 “吾之心里,此时此刻,的确还想着一件事情。” 赵子慕回到了座位,在昏暗中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希望你在想着见乌衣。” “虽然我终究不会让你们见面,至少还能让我察觉到你的一丝温情。” 谢昀殇皱眉头。 “哦?你不让吾见他?” 赵子慕道。 “王妃嘱咐过。” 谢昀殇有怒,却不发作。沉寂中甚至无人可以发觉前一刻他心中有一团怒火。 他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 “乌衣可还好?” 赵子慕道。 “有了容姑娘的帮助,他过得还不错。” 谢昀殇的眸光悄悄也温柔。 “你可和他说起过吾?” 赵子慕道。 “你用自己的死了让他好好活下去。” “我是这样告诉他的。从此,他虽再没有提及过你,却也有些孤寂。” 那样的孤寂谢昀殇当然能懂。 从他懂事开始,便没有见过其父一面,虽然有母亲的许多纵容,隔着凉园,看着别的孩子勾着父亲的大手,也会莫名地落寞。 那种落寞很原始,简直出于人类的本能。那种落寞很苦痛,逼得他一寸寸建起心茧。 只是即便他了解没有父亲的落寞,却还是让自己的大儿子尝受。 谢昀殇又开始沉默,很久,才道。 “多谢。” 那一刻,赵子慕稍略在发怔。 他实在记不清上一次他对他说“多谢”是在什么时候。或许在将欲破城而大荒归一统的前夕。或许在那时被几个荒蛮人没日没夜的追击。 他怔怔地看着他,实在分别不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 谢昀殇淡淡道。 “十九年不曾见了,又何必再相见。何况,吾为了他活着,岂非已经死了。” 赵子慕回过神,摇头。 “看来你想的并非是见自己的儿子。” 谢昀殇并不否认。 “吾想的不是。” 赵子慕道。 “你在想什么?” 谢昀殇道。 “你岂非想得到。” 赵子慕捏紧拳头,指间的老茧甚至刺得手心在痛。 “我不敢想。” “我不想你变得如此冰冷绝情。” 谢昀殇叹息。以前他从不为任何事唏嘘。以前他也年轻,身体上并没有顽疾。 他道。 “吾是堂堂的王。王的一生,注定无情。” 他凝注赵子慕的眼睛变得炽烈。 容简筑虽然把每一个字都听清,却一点也不能明。她简直以为两个人正在打哑谜。却又分明看得见他们眼底处并存的复杂情绪。 这情绪里包容着尊敬,珍惜,忤逆,怜悯,怨恨,悲怆,关心。 她望着在昏暗里忍不住战抖的赵子慕,问道。 “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子慕的声音里居然有痛苦。 “他在想夙鬼军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容简筑用手掩着合不拢的嘴。 她道。 “为什么?” 谢昀殇道。 “为了试探。” “试探吾的儿子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心。” “吾使堂堂的王。即使是骨肉,也不能倾尽相信,那是王的宿命。” 安静,静得容简筑只以为有凉风刺入皮肤里。 ※※※ ※※※ 安静,涵韵坊的大堂也安静,静得仿佛可以分清每一个人的呼吸。 如果不张大眼睛,现在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有人相信。 宋浣纱的呼吸里很是焦急。 这些人,这一夜,终究是为了什么,她实在还没有头绪,她更想不清一直恐慌着的霍东棉为何站在自己的身前迎敌。 而现在发生的事情竟然让她为了霍东棉心惊! 段未凡浑身中了三指,分别在肩胛,腰腹,腿膝。 这些伤口虽不致命,却已限制了他一半的行动力。 当然是霍东棉的把戏,他向来不给对手痛快,而是要一点一寸一丝地折磨你。 他本有机会点中段未凡的左心,偏偏放过,而是横偏挪移,直指肩胛而去。 这一指如果打中,便如伤口撒盐,凄厉惨绝。 段未凡已有些举步维艰,这一指无论如何也不能躲。 峰回路转就发生在这个时刻。 又一次,霍东棉的身子竟是凝滞不动,牵动的每一块肌肉都僵在半空。 谁都以为又是他的诡计。 却没有人能想通。 因为他委实已有了八成的胜算,不必再施展这样的动作。 到底是什么样的阴险?段未凡才不管。 在翻涌的惊涛骇浪前,即便一角浮木,他也要抓住。 他举剑,再一次向着霍东棉的胸膛。 剑不快,剑却利。 锋利的剑一刹那将身体刺穿,将霍东棉的右胸刺穿。 段未凡抽出剑,旋即霍东棉便跌倒。 鲜血喷涌,吓得姑娘失色大叫。 原本霍东棉好端端,谁都不会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 可是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 那是霍家的人,那人指着宋浣纱。 “是她惹的祸。” 宋浣纱惊道。 “你诬蔑我!” 那霍家人道。 “如果不是你,我们何苦不远千里赶到这样的险地。还有那个可憎的小子,当初拼掌时一定暗算了家主。” 宋浣纱由初惊变作了冷静,道。 “刺伤霍东棉的人明明还在原地,你却在一旁给我罗织罪名,也是不要脸得紧。” 那霍家人道。 “有眼睛的人岂非都能看出,如果家主事先不曾被你们算计,哪里能输!” 宋浣纱有些恼怒。 “强词夺理。” 坊中处处,对于那个霍家人的目光都带着鄙夷,他却一点也不惧。 霍家人群中走出一人,与他悄声耳语。 没有外人听到,他说起来岂非悄悄。 “家主有死无生,我们又哪里有能力抵抗青花骑士和夙鬼军。只有在此处倒戈,相助王子谢,或许才能险象环生!” ※※※ 宋浣纱将软剑“蝉思”握紧,那些霍家人调转方向,张牙舞爪地向着姑娘们而去。 依旧是那样一套掌法,七个人则分别出一招,顿时将宋浣纱困顿在中央。 这些人里单拎出一个都嫌寒劲不足,联手之下竟如一座冰窖般把宋浣纱罩住。 绝不敢大意,她立刻挥舞“水墨流书”。 当年容简筑传授她时,拿着八幅图,不言而喻,这“水墨流书”并非单纯剑法,而是万态在一人心间的法度。 创此绝技之人乃是千百年出一位天才,可惜也消淡在人间路途。 容简筑也是聪颖之人,也在第七张“泼墨仙人图”前止步。 宋浣纱学得用心,如今虽也在迷途,对于之前四张画作却已有语。 剑芒洒开,刹那。 蝉思宛如一支韧竹,凛凛的霜冻也无法将其遏制住。 “墨竹图”击出,那缤纷的七掌都再没有奇处。 这一剑只剩下朴素,却凭一己逼得七个人齐齐退步。 七个人原本便不愿下苦功,被迫退之后,清寒的内力竟续不上来。 冷冽的气氛一下子消缓,蝉思便大放异彩。 宋浣纱一转眼削出四剑,一剑拍在一人的脸颊,一剑把一人的耳垂刺断,一剑洞穿一人的手掌,一剑将一人的小指削斩。 这四剑的璀璨则与之前的朴素如距天壤,就是“出水芙蓉图”。 另四个霍家人再不敢动乱,简直已收缩了身段。 宋浣纱和蝉思立在人群中,似乎把涵韵坊切成两半。 ※※※ 段未凡身上有伤,却并不阻止他出剑之快。 既然宋浣纱持剑挡在面前,他就要用剑将人搬开。 他出剑,剑快,只是角度和准度却仅有巅峰的一半。 果然被躲开,宋浣纱的脚步恍如随风飘扬的花瓣,不知不觉已向着他的身后飘来。 任何人露出后背,都是极大的破绽,看来身上的几处冻疮实在让他的行动力完蛋。 蝉思再如芙蓉绽放。 段未凡看不到轨迹,却凭耳朵,轻快灵巧的剑锋忽然已被他斜肩躲开。 身子也不转,他回击三剑。 这三剑从他的耳下,腋下,腰间滑脱,把宋浣纱剑下每一个纰漏都把握。 这三剑隐蔽得很,也让宋浣纱不知如何闪躲。 就算软剑实在不适合,宋浣纱也只有硬挡。 “当当当”,接连三剑刺在同一侧的剑腰,蝉思之上,禁不住有了残缺一行。 三剑过后,段未凡终于将身子摆回,面对了她,手腕轻抖,挽出一抹宛若涟漪般的剑弧。 宋浣纱即便想转化成“墨竹图”,也没有那样的速度。 一剑削过,就有几缕细发碎落。 她带着慌忙,想从段未凡的笼罩下出逃,只是段未凡人已到了她的身前,伸手将她的腰肢环住。 他简直要将她捻在手心。 宋浣纱一边挣扎,一边觉得身子发软。 “放开……我!” 段未凡将她扯过来。 ※※※ 如今挡在厢房前的就只剩下一个,不动,甚至连方才的争端也不瞅,一心只顾着眼前的酒,酒喝得虽不多,却一杯接连一杯,一口随着一口。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带着不同的眼光。 司徒青虽然久在梦城附近,也被他的传闻风靡。 那个以一人敌三百夙鬼精军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年轻。 夙鬼军的手段他知道得分明,又怎能想通只凭一双肉掌便得以应拒。 司徒青的眼睛很利,专门向着他的手扫去,抚住酒杯的手看着平平,却稳定。 一只握了酒杯悬在半空的手要做到纹丝不抖,可不容易。 斑统也在看他,眼底则有复杂情绪。 何曾想过那个跟随赵子慕左右的孩子如今也脱去所以的稚气,无论面前围的人是何许,也一样威风隐隐。 那眼神里,仿佛还有一丝妒嫉! 王子谢只剩下冷冰,对于他,亦无法再熟悉。 他赫然能随便出入宫寝,却只需对一个人服命,即使是自己,也不能遣令。 就是这一点让王子谢心怀恨意,更早已想过要踏着他的尸体,完成此行的目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终于,他的目光从酒上寸寸移离。 他看着行走不便的段未凡一点点走进,停下时,彼此隔着的距离,恰如段未凡手中的长剑。 ※※※ 段未凡的声音里也有些虚,道。 “关独往?” 那人道。 “我是。” 顿了顿,那人问道。 “段未凡?” 段未凡道。 “是我。” 关独往笑笑,他的酒杯已空,于是再为自己斟杯,动作很细。 段未凡叹气。 “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机。” 关独往一愣,“哦”了一声,道。 “何以?” 段未凡道。 “酒虽然好,喝多了脑子可要不清醒。” 关独往道。 “众人皆醒我独醉,岂非有趣。” 段未凡道。 “有趣固然有趣,也有一点无趣。” 关独往举起手中的杯,不入口,眼中含笑,静静地看过去。 “哪一点?” 段未凡沉声道。 “连自己哪里中剑也分不清。” 他的剑从未回鞘,现在他岂非将鲜血已干涸的长剑又一次平举,与自己的肩膀整齐。 关独往又是大笑。 “度日不易,能死得轻巧,其实是大幸。” 段未凡冷淡道。 “很好,那你去死吧!” 他攒足一口气,恍如生了羽翼,简直在空中翔迹,展开手中的剑,只有剑锋伶仃。 没有虚幻的剑影,这一剑灌注了他剩下的所有力气,化繁为简,直刺关独往的眉心。 ※※※ ※※※ 房阁以外,只有一声冷冷冰冰。 那声音很轻,又似乎千斤,压得容简筑喘不过气。 她虽然仍如年轻女子一样美丽,她毕竟已不再年轻,有过太多的历练,已绝少会失去冷静。 现在她却不行,她已站起。 不再顾忌端庄美丽,浑身上下,竟流露出杀机。 她忽然把很多年前想起。 那时候她带着年幼的宋浣纱一起住进梦城月余,虽是自愿,也觉得恶心。 她以为这里只有令人作呕的一双双贪色的眼睛和一个个不知廉耻的妓女,她从来不敢让宋浣纱出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一个泪泣的女孩,和宋浣纱一般的年纪,才渐渐明白那是生存的无情。 那些肯褪下罗裙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幼小时已孤苦无依? 等到大了,便已对自己的身子唾弃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 她突破重重阻障把谢昀殇找到。 谢昀殇给了她一笔钱和一个约定。 然后她便将涵韵坊买进,从此开始收养一些走投无路的**。 只是白白的养着,银两很快就会用尽。 于是她请来一些其它女人坊的技师教她们琴乐舞艺。 也只招揽雅士风流,任何觊觎着姑娘肉体的人都会被三条碗口粗的竹棍打走。 在涵韵坊里生活的姑娘有五十七名,都和她一同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艰辛,在这片四处散着飘袅幽香的梦城里过了十一年的长居,她已恋上了这块地。 而今夜,很可能她的心血和姑娘们的归宿就要付之一炬。 她绝不容许事态向最坏的方向进行。 ※※※ 赵子慕抓住了她。 抓得很牢。 只有像他这种每一寸皮肤都沾染过鲜血的人,才会深切地明白冲动的代价。 一旦让她出去,便是和整支夙鬼军对抗。 他很清楚,没有人可以在这种狭窄的坊间里从夙鬼军的手底下安然无恙,不论是自己还是她,甚至连曾大破三百人的关独往也一样。 所以他不能让她犯傻。 她对于他也是格外重要。 表面上,他或许是她的一个坊工,等到夜也静下,他便成了她的酒友。 喝了一点酒后,连平常并不多话的他竟也显得呱噪。 他们都不曾刻意地探索对方,却逐渐从对方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心中有一个人,可惜已出嫁。 她心中有一个人,只是爱不到。 当他们突然发现原来彼此那样的相像,不禁都放声大笑。 笑过,便再饮酒。 有一次,两人实在喝多了,便开始了玩笑。 他告诉她,“假如有一天,我心中再没有了她,我或许会对你有想法。” 她痴痴地笑,“如果注定我与他爱不到,我愿意为你下嫁。” 隔天,他们就将这些戏言遗忘。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心已悬在了某个人的身上,再不会动摇。 只是从此,两人便有了更深的来往。 如今赵子慕能在梦城活着,活得不差,全都因为她。 他与她之间纵然没有情爱,却深存着一种依赖。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拦住她,即使她会恨他。 ※※※ 谢昀殇已经活不长了。 他知道。 即便身边有高明的大夫围绕,他的身体也已经治不好。 并不是因为伤。 事实上,他虽然出没于沙场,却几乎没有过厮杀。他有无尚的智慧,而羸弱的身体是他付出的代价。 从三十岁起,他的咳嗽便停不下。近十年,甚至都带着血花。 他的意志也日渐萎靡,或许是因为太懂得计较人心,太过于算计,透支了自己的心力。 每一次闭眼睡眠,他都在担心明天能不能醒。 所以这些不多的时间,他必须要抓紧。 在他的生命里,一直有几个疑。 方才那一声冷冰冰的命令为他将一个疑问解去。 所以他看上去安定,满意。 他侧目,向着她,道。 “容姑娘,再等等,放心。” 他的话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魔力,连赵子慕也很难拉住的容简筑突然静止,虽然眼里,依旧充斥着杀机。 ※※※ ※※※ 所有细碎的声音终究在烟尘里消弭。 只能知悉蓝衣人身份的人,才能明白现在的情形,也确定了关于他的传闻实在不虚。 段未凡已站在不起。 他身上固然有伤,可是那凌空而刺的一剑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那一剑没有奏效。 而蓝衣人只用了一招就将他击倒。 许多人的眼里仿佛又生出了希望。 像斑统这般嫉恨的目光却实在少。 头顶有流萤月光,缓缓洒下,在斑统的侧脸上,他已有白发苍苍。当年他也有清俊的脸庞,现在则只剩下几十年流过的鬼斧神刀。 只是有些习惯他却仍保持着,例如挺直得如同钢枪的腰板,或是一副坚毅得无法改更的目光。 虽然他脚下是涵韵坊,却仿佛置身于血花溅乱的沙场。 得以从沙场中活下来的人不少,可是大多数都因为酗酒最终颓唐,他们并非不想有正常的生活,只是每一次闭眼就会看见残留下的生杀。那种幻象让他们禁不住打抖,忍不住寒噤,唯有借着酒来愈合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惊慌。 斑统挺了过来。 有一段时候,他蜷缩着从子夜到天亮,如果没有非人的克制力,早也和废材一样。 他也功高。 朝廷扫六合,破八荒,很大程度依赖了赵子慕的力量。 而斑统直隶于赵子慕的军上,非但是出谋策划的师房,更也是出生入死的杀将。每一场硬仗都融入了他的血汗。所有加注在身上的赫赫战绩让他在夙鬼军中坐上第二把交椅,只在赵子慕的身后。 可是一切都没有用。 有一天他从军队退伍之后,就再没有了尊重。 的确,他还有繁花似锦的生活,却一点点的失落。 又几年后,赵子慕从朝廷逃脱,一时之间所有的蜚语流言都在诉说。 流言之中,赵子慕当真如万般真神一样,仿佛这十几年来的成功都系于其一身,却无人记得斑统为其挡过一记墨金狼牙锤。 旁人只在乎英雄,哪里顾他这样的小卒。 斑统想要不计较的。 然而那些周遭冷漠的眼光如针尖袭着他的心房。 终究他咬紧了牙,他要为自己拼斗一把。 的确,他没有赵子慕英勇悍强,可是武功并非成大事的唯一方法! 他极力与许多权贵结交,无论遭到多少嘲刺和冷笑。 不管人心是善良抑或险恶,只要不懈,终能遇得一些曙光。 晋华将王子谢介绍给他,相见在唐城最华贵的红楼人家。 七八种不同颜色的光照在王子谢的笑脸上,斑统却看见了心底的凉荒。 斑统也不说话,只陪着喝酒。 王子谢的身上有三四个女人在爬,却一副心思都在酒上,酒到,杯干。 斑统也是一杯接着一杯。 很快王子谢醉倒,说起胡话,逗得女人们花枝乱颤。 斑统也稍略有了迷离神晃,却在笑。 一旦人的心底处有了伤疤,加以利用,就可以摆布得当。 逐渐,王子谢会派人找他,甚至登门造访,那天平日斜眼瞧他的人便也像狗一样在他周边。 他满足不了。 他要做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大事。 从唐王不知所踪起,他便明白机会来了。 有什么比谋朝串位更能惊动四方? 他教唆,一点点揭穿王子谢心头的疤,一寸寸放大王子谢对于那个不曾蒙面的“哥哥”的恐怕。 然后在心底慢慢欣赏着王子谢将唇咬破。 等待花去了一夜一昼,他等到了他要的答案。 他带着王子谢低调化妆,借由寻常的船家出离唐城。 也遇过一些波澜阻碍,终究让他到达。 他明白自己和唐王只隔了一间房,或者只隔着一个人。 无论谁在前方,杀了就好。 斑统向王子谢近靠,在耳旁道。 “夙鬼军在待命。” 王子谢不再说话,点头的时候没有挣扎,或许已挣扎过了。 ※※※ ※※※ 自从阿娘死后,关独往就不再有家,等到赵子慕也离开,便连固定睡觉的地方也没了。 有时候醒来,他在草堆上;有时候醒来,他在猪圈旁。 今夜他倒在酒馆里,浑身散发着臭气,没有人会愿意去管他。 过了很久,才有人把他往桌子上扶。 这个人仿佛总有办法找到他。 原本快醉了的他见到这个人,酒立刻醒了一半,却禁不住往桌子上趴。 能让他如此郑重的,唐城里也就只有唐王。 谢昀殇看着他,脸庞上还带着痴笑。 他不过三十出头,岂非正是年轻时候,却怎么能是如此的沧桑? “是因为由小便失去了父亲吗?” 谢昀殇忍不住往这个方面想。 从关独往的身上,他仿佛看到失去的那个孩子。 或许他明知眼中有几分悲伤,所以才将眸子闭上。 他道。 “明天把你的胡茬剃了。” 关独往不会拒绝,点头道。 “好。” 谢昀殇道。 “明天吾打算出门,你跟着走一趟。” 关独往道。 “好。” 谢昀殇道。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能见到他。” 关独往突然不再趴卧,而是直起腰,眼睛里发着光。 谢昀殇很平静地道。 “吾想去看看他。” 他们想看的人虽不同,他们想看的人却都在梦城。 关独往思忖道。 “需不需要把一支五人的小队带上?” 谢昀殇摇摇头,道。 “不用,吾想要私访。” 关独往犹疑着,慢慢地道。 “有些虽然不当讲,却也希望让您知道。近些年来有些人蠢蠢欲动,甚至已和王子结交上。” 谢昀殇道。 “哦?” 他慢慢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居然道。 “岂非正好。” 关独往不想听懂,只是权衡,也用了良久。 他道。 “王子结识的这些人里,有权势的并不算少。紧要关头,我怕护您不到。” 谢昀殇笑笑。 “天上地下,你在身旁,就没有什么好怕。” “何况,欲致死吾的人虽不少,想让吾长活的也有几个。” “你想不想得到?” 关独往揣测着。 “夹马道?” 谢昀殇还是在笑。 关独往摇了摇头。 “夹马道虽也有人马,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得离开江城的。” 谢昀殇道。 “吾相信那个人自然有办法。” 关独往苦笑。 “萧云乱可算是您的对头,您却尽信他?” 谢昀殇道。 “有时候宁愿相信对手,也莫要相信朋友。” 何况,作为王,他的身侧实在已没有朋友。 虽在唐城,关独往却远离着权钱的蛊惑,于唐王的话多少还有些不懂,所以他只有一字字地嚼。 很快,他就放开,既然不懂,就不执着。 他道。 “好,明天就走。” “运气好些,可以遇上分别多年的老友;就算运气不够,梦城处处岂非也有好酒。” ※※※ 关独往就一壶酒都灌在了咽喉。 “空,空,空。” 夙鬼军已在鸣号。 军号的意思简单明了,一旦出手,即是把一切扫空。 夙鬼军整齐而动。 四十几个军士同时落脚,却只有“噔”的一声足音。他们一同向前走,便似一道墙,将原本不大的空间压缩得更小,留给关独往的恍如一处狭小的困牢。 他们的腰中都别着刀,各式各样的刀。 只论赶尽杀绝,刀实在是比其它武器更好用。 他们走出三步,接着又是齐刷刷地拔刀。 刹那,所有的光华简直都没有刀光美妙。 刀光虽亮,却未必能把关独往吓倒。果然他不退,但也不着急着闯。 眼前的军士果真如同一道墙,连一丝破隙也未留下。 关独往的心头稍略有苦笑。 固然,他是有赢过三百夙鬼军的战绩,然而一则广袤的沙场能让他任意游荡,二则本是普通较量,那些军士手中也无刀,才让他一一撂倒。 如今的情况绝然不同。 对面的的确确想杀他。 他还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 他不能。即使你再问他三十七遍,他也没有把握 然而他也不躲。无论再难,他也只懂迎上。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得长?这样的人,简直就要命丧当场。 果然,二十几把势大力沉的刀当头劈下。 关独往知道,如果迎对不及,又或者收招拖泥,另外的二十几把刀已准备着要命。 关独往想也不想,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