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书斋时,深沉的夜已是过了最黑暗的时刻。 遥远的天边泛起一抹华贵的鱼肚白色。 困意袭来,众人纷纷入睡。 但唯独老黑一个人坐在院落中,表情忧郁,他本不是意志软弱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今夜杀人而睡不着。 萧彻注意到了他,走至近前递给他一壶酒:“给。” 老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谢谢。” 萧彻在老黑身旁坐下,道:“有心事?” 老黑笑着点头:“的确有。” 他说罢便开嗓哼起了小调,声音响遏行云,浑厚有力,在这夜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和感染力,而小调中仿佛带着某种淡淡的忧伤,使得聆听者不由得感受到哼唱之人内心的悲凉。 曲调变换,时而有着欢愉之意,时而却又化作凄凉。 萧彻安静的聆听着,沉醉其中,他仿佛看到了老黑的过往。 然而小调却是越来越悲伤,最后老黑甚至略带着哭腔才将这小调哼唱完,他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已是布满了泪痕。 声音消寂,漆黑的空间陷入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萧彻像是陷入了那忧伤的曲韵之中,良久才开口道:“怎么哼如此伤感的小调?” 老黑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曾经有个很平凡很素朴的女人,在冰天雪地中为我撑着油伞搀我回家,给我吃食和住所,那个时候她告诉我:‘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挨饿受冻。’” 老黑笑了笑,双目似是望着远方,接着道:“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 萧彻道:“那后来呢?” 老黑的双眼忽的黯淡下来,声音变得无比的低沉,哽咽道:“后来,她死了。” 说完,滚烫的泪水一粒粒的砸在地上。 很伤感的故事。 萧彻的瞳影凝滞了一瞬,愣神的看着老黑满脸的泪痕,他没有去询问她是怎么死的,因为他已猜到她的死势必和万和酒楼,和霍无命有着很大的关系,否则老黑盯着霍无命的眼神不会那么复杂。 老黑抽了抽鼻子,接着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再度陷入孤独的黑暗中,每日疯狂的修行,不远万里前来神都,所图的只不过是…血债血偿四个字而已。” 萧彻问道:“只是霍无命一个人吗?” 老黑摇摇头:“他只是帮凶,杀她的是万和酒庄的庄主,禹冷。” 他说着抬头看向那即将落下的冷月,呓语般喃喃道:“瑾然,我想你了。” 瑾然——萧彻默默的记下了这个名字。 萧彻不再说话,安静的坐在老黑身旁,陪着他静一静。 沉默了片刻后,老黑饮下口酒,忽然偏头看着的萧彻道:“萧彻,能给我弹奏一曲吗?” 萧彻点头:“当然。” 他说着取出洗心古琴置于双膝上,指尖轻抚冰丝般的琴弦,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顿时为之一变,又仿佛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中。 双手抚琴,指尖跳动,婉转宁静的音符一颗颗融于虚空,静静流转。 琴音澄澈空灵,带着一种净化心灵之意,使得老黑深陷一种静谧祥和的氛围中,忘却了烦恼。 月下清心。 这首琴曲是音前辈所赠予的琴谱中的第一篇,意境深沉优美,虽然并不需要很高深的琴道天赋,但这种意境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弹奏者,使得其‘音心’素洁。 老黑遥注着苍穹,耳边聆听着萧彻的琴音,眼神中那抹伤感渐渐的淡去,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萧彻指下琴音渐歇,看了一眼老黑,同情的摇了摇头。 …… 翌日。 一行身影浩浩荡荡的朝着南溪书斋而来。 面色阴冷。 为首的那人身穿灰色长袍,漆黑分明的瞳影顾盼之间隐然有威,身上带着森寒的冷意,似是周遭空间都有着冰霜浮现而出。 万和酒庄庄主,禹仇。 书斋门前有侍卫身形闪烁,将其拦阻下来,喝道:“何人胆敢强闯书斋?” 禹仇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脚步径直朝前跨出,披散着的长发无风自动。 众侍卫喝道:“站住!” “滚!” 低沉的声音自禹仇的口中吐出,只见其灰色的袖袍猛地一挥,瞬即那拦阻的众侍卫便是被掀飞出去。 “这是…知圣境?!” 周遭众人无不骇目,失声惊呼道。 那被掀飞出去的几名侍卫对视一眼,随即同时朝着书斋深处飞身过去。 禹仇带着一行人闯到中央地域,这是有人突然喝止道:“站住!” 喝声中,只见一道流光闪烁,瞬息之间一道修长的倩影出现在了禹仇的面前。 禹仇眉头微皱,淡淡的道:“你是…书斋圣女沐婉儿?” 沐婉儿冷着脸道:“禹仇庄主如此行事,未免太不将我南溪书斋放在眼里了吧?” 禹仇漠然一笑,冷冷道:“小姑娘,去找个能说的上话的人来。” 沐婉儿银牙紧咬,清眸含怒,但更多的反而是担忧,因为她已猜到了禹仇来此所为何事,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是,昨晚的事情,禹仇是怎么知道同书斋有关? 是仇南之告的密? 恰时,书斋深处有位长老缓缓走来,凝望着禹仇,淡淡道:“禹仇庄主光临书斋,不知有何要事?” 禹仇冷冷道:“我万和酒楼掌事霍无命死于书斋弟子之手,我是来要人的,此事书斋不会拦阻吧?” 那长老笑道:“书斋行事离不开规矩二字,禹庄主来此要人合情合理,不知所要之人是谁?” 沐婉儿紧张的道:“林铮长老。” 林铮摆手示意她莫要说下去。 望着这一幕禹仇冷笑出声,一字字缓缓道:“萧彻。” 林铮转头看向身后的几名书斋弟子,道:“让萧彻过来一趟。” 沐婉儿截口道:“我去。” 说罢,她便朝着书斋深处奔掠而去。 禹仇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 沐婉儿来时萧彻还未醒来。 是几番叫喊后才将他从梦中揪出。 沐婉儿喘息着道:“萧彻,禹仇强闯书斋,要来拿你。” 萧彻瞳影一凝:“昨夜之事禹仇如何得知?” 大智攥紧拳头,眼中满含杀机,冷冷道:“少爷,必定是那仇南之告的密,当时我们就该杀了他。” 萧彻陷入沉默。 沉默了一会,萧彻忽然道:“这个时候说这个已经无关紧要了,既然事情已经败露,那也只好面对。” 说罢,萧彻抬脚朝着院落外走出。 萧红道:“我陪你一起。” 大智和老黑也跟上来。 萧彻停下脚步,沉声规劝道:“昨夜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戴面幂,即便那禹仇知晓我有帮凶但想来也不敢随意攀咬,况且他要拿的人也只有我,你们去了反而露怯。” 大智还是不放心:“少爷…” 萧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转而随着沐婉儿离开了院落。 书斋中央地域,禹仇负手而立,身上流转着的那股冰冷之意还是没有散去。 此刻周遭围满了人,人群中有人道:“萧彻来了。” 萧彻顿足,淡淡的瞥了一眼禹仇,又看向林铮长身一揖:“林铮长老。” 林铮笑着点点头,道:“萧彻,禹仇庄主说昨夜是你杀了万和酒楼掌事霍无命,可有此事?” 萧彻摇摇头,认真道:“弟子不知。” 禹仇冷哼一声,喝道:“这个时候还要狡辩?你以为你不承认便可躲过去吗?” 萧彻忽然笑出了声,盯着禹仇道:“我若是说此事的确是我干的,你就会很满意是吗?” 禹仇道:“当然。” 萧彻道:“好,那我坦白,此事就是我萧彻所为。” 禹仇道:“你这算是…承认了吗?” “放屁。”萧彻怒喝道:“你带人强闯书斋直言拿我,我若是说此事并非我所为你就能放过我?我承认不承认于你而言有意义?” 禹仇喝道:“诡辩。” 萧彻自嘲的笑了笑,语速顿时加快,喝道:“我诡辩?难道我就应该面对你无来由的构陷而一句话都不申辩?我就该等死?你把我当成个傻子你什么心态?” 禹仇拂了拂袖袍,嘲讽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死到临头竟还如此负隅顽抗。” 萧彻忽然轻笑出声,道:“我挺好奇禹庄主为何如此笃定我萧彻便是杀死霍无命的凶手?” 禹仇冷冷道:“那是因为有人亲眼所见。” 萧彻向前跨出一步,道:“那人是谁?” 禹仇无言以对,因为他收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短笺,而短笺上便写着萧彻之名。 萧彻继续道:“嗯?禹庄主为何不说话了?” 禹仇讽刺道:“那人怕横遭杀祸,是以只留下了一张短笺,并未见到真人。” 萧彻笑出了声,冷冷道:“只凭一张短笺一个名字,禹庄主便如此强势直闯书斋,真是笑话。” 禹仇的眼神变的极其凶狠,怒道:“你……” 林铮截口喝道:“好了。” 他看看萧彻,又看看禹仇,冷冷道:“此事我已经听明白了,禹庄主,既然没有真凭实据,今日之事可着实有些莽撞了。” 禹仇面色铁青,怒目瞪着萧彻,冷哼一声喝道:“此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说罢,他拂袖转身,准备离开。 林铮喝道:“等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其间所含蕴的语气却是冰冷到了极点。 禹仇没好气的道:“林长老还有事?” 林铮长老冷冷一笑,身上所流转的气息越发冰寒,周遭空间竟是有着肉眼可见的冰霜渐渐汇聚,无比刺目。 禹仇怒眸一凝,道:“林长老何意?” 林铮淡淡道:“你今日强闯书斋,污蔑我书斋弟子,现在想要这么轻易便离去?你当书斋是何地?随意来随意走?” 禹仇无言以对:“……” 林铮继续道:“我按书斋规矩做事,你来,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但若是你有道理还好,可偏偏你没有道理。” 林铮话音更冷,一字字缓缓道:“禹庄主难道不应该给书斋一个交代吗?” 禹仇冷冷道:“林铮长老想要什么交代?” 林铮淡淡道:“认罪,道歉,断掌,然后滚出去。” 禹仇怒喝道:“过分了吧?” 林铮声音更高,语气更冷,道:“你构陷我书斋弟子,意欲致他死地,这难道就不过分吗?” 萧彻闻言,心中有着涓涓暖流淌过。 轰隆隆—— 就在此时,一道奔雷般的破风声自远处传来,周遭众人的心都是随之猛地颤动一下。 只见虚空中有一白袍老者闪烁而来,瞬息后便出现在这方空间。 人群惊声道:“那是……李方休李讲师?” 禹仇眼瞳骤然紧缩,一股莫名的寒意在心口涌出,额头上不知何时已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 林铮长老长身一揖,抱拳道:“李讲师。” 李方休轻轻点头示意。 萧彻也是深施一礼,道:“李讲师。” 李方休点头笑道:“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委屈你的。” 他说着朝禹仇跨出一步,顿时一股冰寒之气突然自周天蔓延而出,瞬间席卷禹仇周身,禹仇只觉浑身一僵,甚至血液都有冻结之势。 禹仇慌忙求饶道:“李讲师,误会。” 李方休的脚步缓缓向前走出,每迈一步周身那股寒意便更深邃几分,皱眉道:“误会?要担责任的时候你跟我说误会?” 禹仇面露狰狞之色,痛苦的道:“真的…真的是误会。” 李方休脚步不停,周身寒意不减,淡淡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南溪书斋可以任由他人强闯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书斋弟子可以让人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构陷?嗯?禹仇,你告诉我?” 禹仇的喉咙像是快要冻僵,哽咽着道:“知…知错。” 李方休如铁的五指缓缓朝前探出,紧紧的扣住禹仇的咽喉,淡淡道:“被别人当做枪使了竟还不自知,禹仇,你没脑子是吗?” 嘭嘭—— 李方休突然将禹仇抛向空中,然后手掌猛地拍在他的胸膛之上,霜冷的气息尽数炸裂,漫天冰霜将其淹没。 紧接着那禹仇便是如同死狗般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人群心头狂颤,失声惊呼道:“李讲师威武。” 萧彻的瞳孔也是微微收缩了一下,想到自己曾经逃过那么多次李讲师的课不由得心里发毛,李讲师脾气这么爆,还好没有用在自己的身上,否则可真是惨了。 李方休扫了一眼地上的禹仇,嘴中吐出一道冰寒的话音:“滚,再敢踏入书斋半步,我必杀之。” 禹仇身周的人无不心头狂颤,灰溜溜的抬起禹仇就跑。 …… 李方休走至林铮近前,道:“林长老,我想问你几句话。” 林铮道:“李讲师请说。” 李方休道:“禹仇说要拿萧彻,你就真的命人将萧彻带来?” 林铮长老一时无言。 萧彻察觉到了空间的微妙,站出来笑道:“李师,林长老也是按照规矩做事。” 李方休看着林铮又道:“若是禹仇真的拿出确之凿凿的证据,你难道真的会要他将萧彻带走?” 林铮毫不犹豫的道:“当然不会,书斋弟子岂是他人说带走便带走的?” 李方休道:“既然不会,那我就不明白你命人带萧彻过来的原因了,直接以强闯书斋而定禹仇之罪不好吗?” 林铮挠挠头,确实有道理。 李方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林长老,按书斋规矩行事是好的,但也要看对谁而言,你觉得禹仇值得你给他说话的机会?” 林铮笑着点点头道:“明白了。” 李方休看向萧彻,微微一笑道:“回去吧,若是万和酒庄的人难为你,找我便是。” 萧彻深施一礼,道:“多谢李师。” 李方休点点头,转身离开。 萧彻看向林铮长老,同样施礼道:“也多谢林长老。” 林铮笑着摇摇头。 望着这一幕,周遭所有人都是愣了下来,李讲师和林铮长老竟都如此看重萧彻,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几乎都在维护他。 这些,萧彻心中了然,对于南溪书斋的感情也日益浓厚。 ……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萧彻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过思想,眼神空洞无神。 沐婉儿问道:“想什么呢?” 萧彻道:“我在想究竟会是谁告的密。” 沐婉儿微微蹙着柳眉道:“你竟然如此相信不会是仇南之告的密?” 萧彻重重点头:“是,我相信。” 沐婉儿好奇的问道:“为什么?” 萧彻目露深思,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总觉得他好像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我很信任的一个人,也或许他本来就值得信任?” 他狠狠的摇了摇头,道:“总之我也说不清楚。” 沐婉儿无奈的叹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相信是仇南之,那告密的人多半就是岐王的人。” 她略一思忖,低声道:“郗凡也有可能。” 萧彻目中微凝,喃喃道:“郗凡?” 沐婉儿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对了,郗凡那边你准备怎么做?” 萧彻道:“如今霍无命已栽,郗凡多半已经察觉到了危险,这几日先不动他,让他再安逸两天。” 沐婉儿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萧彻笑道:“你身为书斋圣女,想来对于夺圣之战很熟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