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历二十一年初冬。 边境渭城虽然今年早早就迎来了第一场还不算小的初雪,然而街道上各处却都热热闹闹。 有专做烧饼的西胡老头拖着烧饼炉沿街叫卖,他家的芝麻粒实心,所以冒油格外大,刚出炉时极香;还有吁着驴车拖货粮草的年轻人,他的毕生梦想就是能在街道上有家门面,接着娶妻生子安稳度过一生;靠城墙的江湖杂耍艺人,里面有个吹笛子的,最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还有东市的舞姬、在墙脚下打闹玩雪的孩童、三思桥上荤油尤其多的糯米糍粑、桥下在小渭河边灯船的阿婆…… 人群熙熙攘攘,四处都洋溢着生活的喜悦。 自从那次震惊天下的渭城围战结束之后,秦齐早纷纷撤军收兵,休养生息。 本来人们以为就此两国会结下不可解开的仇结,却没想到,仅在短短休憩一年后,不知为何,北秦竟然主动出使东齐交好,这对本来就损失惨重的东齐无疑是求之不得。 两国随即相互交好,结为友邻! 这一晃便是十五年已过。 早早没有了整日对于两国战争的提心吊胆。边境城池率先开放通商,城内由此一派欣欣向荣。 渭城作为率先取得北秦户部通商许可的边城,更无疑称的上是边线枢纽。 故而守城将士在审查入城人口这件事上个个都是老油条,严谨但不严苛,偶尔还会与外地人士插科打诨,说些荤话,便惹来一阵哄笑。 时过正午,人影渐斜。 街道上的部分小贩也开始零散收摊,回家做些晌饭或又午休。而城门的将士也有点犯困打盹儿,呼出的热气遇雪则化。接着他们就伸出双手捧了把雪水胡乱抹在脸上,顿时清醒。 正当守城将士无精打采的时候,打西边来了个挥着根黑色短棍的少年。双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身后空留一浅一深的雪地脚印朝人群走来。 少年穿着身制式老棉衫,袖口与肘子估摸着由于年久摩擦的原因,破了几个口子,倒腾出几团烂棉花,与身前的褂下一样,乌黑发亮,满是油腻。 不过少年的双眼却很是干净,眸子里闪映着漫天雪飞,头顶上束起的发髻打着圈儿,被细小的风雪微微吹起,一荡一荡。 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位小女孩,小女孩留着头短发,发末有些枯燥发卷,然而有些发黑的脸颊却红扑扑的,小巧的身体被套在件老旧厚重的秦朝军制大衣里,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的手里却是拎着只鸡,雪上是一滴一滴冒着些许热气的血印,看样子才杀不久。 那个少年郎明显心情不错,边哼着小调走路边打着飘。 那群“老油条”们看到了少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他们走来,顿时提起了精神,开始略带兴奋地窃窃私语着。 突然,不知是谁大声嚷嚷了一句:“安宁!你又带你妹妹去偷人家鸡了!” 人群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拎着鸡的小女孩微微一笑,脸上红晕更甚,有点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 而那个被叫做“安宁”的少年却是一点也不恼,反过来朝着士兵们嬉笑道:“跑出来的鸡,能叫家鸡嘛!那是野鸡!再说了,这怎么也是我凭本事儿打的…” 人群之中笑声更大。 而安宁却是带着小女孩大大咧咧地走到了兵痞子当中,然后随意拖了张板凳坐了下来,从任意一位士兵的腰间扯下了一袋酒囊,喉结一阵“咕咕”,酒袋便萎缩了下去,那个士兵只是在一旁小声又带点焦急地说道:“慢点喝!省着点儿…” 安宁在喝完酒之后便顺势躺在了板凳上,翘着的二郎腿一颤一颤。 “酥酥,来,给这群老王八们算算赌债…” “诶。”名唤“酥酥”的小女孩乖巧的应了一声,然后把鸡放在了一边,仔细地扳着手指头嘀咕计算,微微蹙起的眉头,好似打了个可爱的结拧在了额头。 而一旁的安宁则是满脸得意的冲着“老油条”们微笑。 人群的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从这个月开始,初一的时候,二喜叔你和我哥划酒拳,欠了一钱。” “十五的时候,张三、李四、铁柱你和我哥玩叶子戏,合计输了二两,后来先用一双老鹿皮靴垫着,不过还欠一两…” “还有前些日子的摇骰子…” … 随着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的报出军痞子们一个个的“赌债”,人群中先是冷不丁的一场寂静,但却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嬉笑打闹声。 “小宁子啊,你看这几天晚儿城里门禁,叔可都帮你护着呢…” “宁诶,自打你兄妹俩儿踏进咱这渭城,哥没少照应你吧…” “酒!我的酒安宁你可没少偷喝!是啵…” 安宁一个翻身,扯了扯棉衫,酥酥便立刻乖巧站在安宁身后,双脸更红,只是一直低着头看着微微露出大衣边的脚尖。 “哎!我安宁和渭城兄弟谁跟谁啊!说这话就生分了嗷!”安宁得意地拍着大腿。 “不过老少爷们也别太惭愧,整个渭城!哦不!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安宁!” 军痞子们只是一阵讪笑,然后纷纷递来酒袋。 安宁却是大气的一挥手,然后站起身来叫道:“酥酥,走哩,回家恰鸡!” 随后安宁再一次大摇大摆的走向雪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哼唧道:“天光光,地光光,屁股光光亮堂堂,送米送面送酒酿!送到最后没衣裳……” 城边儿聚堆的将士只是一个个死死盯着那个背影,个个无言。 空中挥舞的黑色短棍于白色飞雪中格外扎眼。 于是又有一道声音郁郁不振地打人堆传来, “得了吧,我看啊,整个渭城这好几年来都被安宁这个小王八蛋折腾的不轻…” “干!咱大伙儿输给小宁子这个缺心眼玩意儿,不亏!”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然后便相互摇头散开,各自找各自的事去了。 …… 少年大步走在前面,少女则是迈着相对急促的小碎步跟在后面。 脚步匆匆,飞雪重重。 一座老旧的小四合院于此若隐若现。 “吱呀”一声,那道充满斑驳刀印以及种种不知名刻痕的小木门便被推开。 安宁先认真的帮酥酥把军大衣脱下了来,然后提起领子对着门外猛然抖起。 积雪簌簌落下。 酥酥到了家明显话多了许多,她把几乎已经冻成冰块的鸡放在了桌上,就朝安宁抱怨道: “安宁你啥时候找个机会把门修修,这已经响了好几天啦!” “晓得啦,明儿我找军营问问有没有油。” “安宁衣服别乱扔,放那等会儿我收拾…” “诶诶?” “等会儿去把井里的冰给我凿开!不然我等会儿拿啥烧饭啊!” “哦哦…” 安宁一脸不情愿的把衣服堆在一边,然后无奈地走到院前的廊下,他只是坐在那里,然后用力的把鹿皮靴扯了下来,接着鞋筒倒置,雪水“哗哗”流下。 他又捡起了那根几乎从不离手的黑色短棍。随便挥舞,想象自己也成为那朝思暮想的仙人,顶好,嘿,最好还是个剑仙,飞来飞去,十步都不动,千里就杀一人! 正当他还在幻想自己风流御剑时,酥酥大叫的声音便又传来,“安宁!井还冻着呢!” “哎哟,丫头真烦!”安宁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声,然后高声应道:“来啦!” 于是他动作麻溜的穿好了靴子,拾起了地上的短棍,正准备反手关门。 一道忽远忽近的轻噫传来。 然后瞬息而至。 安宁猝然抬头,下意识举起短棒横在身前。 只见一抹幽绿色锋芒骤然现身,然后“扑”的一声,处处皆是雪花卷起,待得光影立定,一个人手举一把大伞飘然落地,风雪阵阵,吹的此人发丝与衣袖激荡不已。 那人双手一收,伞面便立马一紧,薄雪无声滑落。待得潇洒站定之后,他一手负后,一手提伞。 安宁望向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山上仙人,不过如此。 而那人却是一步向前,看向安宁手中,不由感叹道。 “噫?” “是把好剑。” 然后整个人轰然倒下,昏迷不醒。 收起伞面后的瘦伞独自插在雪上,摇摇晃晃。 安宁反而不知所措。 紧接着陡然回头朝屋内大喊: “酥酥快来!竟然有人…” “敢碰瓷儿到我安小爷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