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亦南星两鬓苍白,成为站在武道之巅的几人之一,他依旧觉得,那天亦苦枳挥出的那一锤,天下无双。 那天,火光映照中,亦南星背着满头白发,再无气息的亦苦枳一瘸一拐离开了这座后来被叫作火神祠的小城。 直到亦南星在附近小镇买下一匹灵马,携一剑一锤,带着亦苦枳向南归去,也再没有一人敢拦。 也因为这一锤,枫永江与亦氏在北方的战事陷入停滞。亦南星回到亦氏领地后,亦氏满军素缟。亦觅见到亦苦枳的尸体时,尽显苍老之态,当即将帅印转交给了亦南星,自行退隐,余生为亦苦枳守墓。 亦氏大权总览于亦南星一人,亦南星强行将陨星锤炼化,天下第一神器与他自己原本的神剑再相融合。亦南星能感觉到,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逆天改命之器,很快他便用转移寿命的方式彻底治好了亦采薇的病。 好像,生活终于回到正轨了。 但亦南星总能想起,那个惊才艳艳,心思干净的年轻人;想起那天并肩作战,满脸血污的两人,想起他骂骂咧咧的小孩子作态,想起他挥出最后一锤也没有半分犹豫的洒脱。 张扬跋扈,任侠意气,却自是世间第一等。 神器在手,自己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可以不用再那么担心自己的星命。但转移寿命的方式,只能救活人,救不回那个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满头白发,张扬赴死的他。 亦南星,没有那么高兴。 在他的面前,亦南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丑。修为越高,兵书读得越多,心思反而越来越龌龊。 他忽然想起曾经从他的世界打马而过的那个白衣剑客。 高坐帅位,点将布防,运筹帷幄……却再也不敌你二人一锤一剑。 “我不配用剑,也不配用锤。我大概与那国师一样,是世间最低等的人了,便也造一柄杖吧。时时自省,万事归尘。” 一身冰纹长袍的他眺望南方,有些伤感: “广兰登高性本洁,碾冰为土玉为盆。打马人间皆过客,少年意气斥方遒。” …… 枫卿童嘴唇苍白,满头大汗,委身在一座小小的山洞勉强运功调息。他现在落魄得像一个乞丐,一身原本雪白的长衫没有一处使干净的,浑身上下到处是或深或浅的伤痕。但最触目心惊的,还是胸口处那道几乎伤到心脏的贯穿伤,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发出脓水的臭味。几只蚊蝇围着嗡嗡叫着,等待着这个人彻底停止呼吸,它们才能在尸体没有僵硬的第一时间喝上一口这鲜艳的血液…… 司徒久让像是能看穿他的行走轨迹,无论躲在哪里,都能像猎狗一般精确找到他的位置。每一次遭遇,他们都半点不会留手,枫卿童身上也一定会留下新的伤痕。一旦被发现,哪怕是身处闹市,司徒久让一行也半点不会有所顾忌,所以,后来枫卿童干脆便只找山野穿行了。 逃到现在,枫卿童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只知道自己大致是在往北逃的。 下一次再被发现,枫卿童不觉得自己还有力量能继续逃出生天了。他的伤口在不断恶化,如果不是身体素质足够好,根本不需要司徒久让,身上这些伤已经足以送他归西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到不了镇北了,自己没机会再见她一面了。 近一个月,他甚至没有像样地吃什么东西。 睁开眼睛,双眼之中布满血丝,隐隐有黑气缭绕。 又追来了。 轻轻一挥手,整个山洞中嗡嗡的嘈杂声音瞬间消失,世界终于清净下来。枫卿童按着伤口来到洞口,望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忽然想到,死在这里也没有那么难接受。当然,前提是那些恶狗得跟他陪葬。 忽的,枫卿童看到远处山顶显出一阵异光。他的双目瞬间睁大阵法!那是阵法!而且,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光芒! 稚子山! 枫卿童没心没肺地笑了,他的身影随着一阵黑烟一点点消失在山洞中。这时候,才知道高老头教的秘法还挺好使的,有机会一定要去谢谢他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枫卿童这样想着。 当然,更紧要的事,还是多杀一些那些混蛋。 枫卿童循着那亮光而去,周边的景物一点点熟悉起来。 来到山下,有一块醒目的巨石,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闲人勿扰,生死自负。” **裸透出的杀意依旧不减,连飞禽走兽都会避之不及。 随手一拂,石上的字迹便被抹去。枫卿童心情复杂,沿着山路拾阶而上。早已经有些疯癫的枫卿童越往山顶,心便越来越宁静。 山腰处有一处小石台,是他常常和西门隐偷着来喝酒的地方; 再往上,有一片单独的枫树林,是他和鱼幼薇最常散步的地方; 更上一点,接近宅院的地方,是一个小水池,三人曾经一起放了些鲫鱼进去,也不知长大了没有,还是都跑了; 轻轻推开院门,小小菜谱中冒了些绿芽,不知道是草还是菜。以鱼幼薇的技术,应该都是草吧…… 枫卿童静静坐在了院中的小石桌边,不是不想再仔细看一圈,而是他有些走不动了。昔日白衫长剑少年郎,今日浑身伤痕落魄归来,无剑无酒。 山脚处的喊声打破了宁静,猎狗们循着味道来了。想必此时,山已经被团团围起来了吧。 山上阵法,在没有人主持的情况下,能防住龙跃境已经算是最上等的阵法了,断然是防不住司徒久让一行好几个化生境的。而且东苍的化生境,绝对没有莽金中那样的水货。 枫卿童叹口气,站起身,缓缓在院落之中踱步,每踱一步,便有阵纹在脚下亮起,枫卿童脸色也跟着更加苍白。当阵法的金光将整座山护在当中之后,枫卿童已是汗水淋漓,整个人近乎虚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胸口有金色的杂芜灵力闪烁,让枫卿童的胸口又淌出脓血来。 山脚,自小在莽金长大,同样深通阵法的司 徒久让自然能看出此山凶险。一行人等在山脚,并不冒进。 此时阵成,司徒久让终于看出了大概,拍手大笑: “九元符灵阵!哈哈哈哈,枫卿童,这阵我恰好也识得,今日怕是天要亡你了!” “南边阵口,三五归元,此时春夏相交,天地雷水盛而火弱,朱雀不兴。” “刘山泉,伊思,随我从南面强攻!” 原本朝堂中,武将化生境有五人,如今五去其三,其中两人是苏尚清拼着一口气斩杀,光郡则跟着苏尚清向南而去。司徒虬恰好又从北方将几名本就是他提拔的化生境武将调回了皇朝,这些人便顶替了那些成了鬼神杖饲料的人的位置,留在皇朝料理后事。 最大的意外还是任骧,好歹也是四大宗师,竟然扛不住枫卿童含恨一剑。 司徒久让带着几人站在山下,抬头望向那座并不算高的小山,病态的脸上多了一份邪异的笑: “这样才好,这样才足够做我司徒久让的对手!同样两道登顶,今天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攻!” 一声令下,几人全都气息暴涨,没有一点留力,迅速向山上攀登而上。 枫卿童在山顶自有感应,脚下一跺,山脚处金光隐现,竟有无数剑气纵横,要将那几个上山之人绞杀于山中。 上山几人境界都不低,左右格挡躲闪,仍是攀附而上。司徒久让手持鬼神杖更是一马当先,这邪杖吞食几个强大魂魄后,明显又更上一层。司徒久让以此为凭在前开路,竟有万夫莫当之势。 枫卿童深呼吸一口气,狠狠再跺一脚,山中飞鸟惊起,山顶中竟凝聚出一柄金色剑光。 司徒久让等人身形一凝,身上寒毛乍起! “归元囚杀阵!” “不止一阵,退!” 那金光巨剑纵劈而下,骤然到了众人眼前! 司徒久让一咬牙,越身而起,一柄长杖横空,猛击而上,生生吃下了这一击。 浑身气血翻涌,几人狼狈又逃下山去。 山顶,一击过后,枫卿童胸口又洒出不少血液,浑身无力,瘫坐在地。哪怕借天地之力,终归需要有人主导,这样耗下去,死的依旧是他枫卿童。 司徒久让显然也知道其中道理,一次次进攻从不间断,就是要把枫卿童耗死在这山上。 本就重伤逃了一月有余,在山上又耗了些日子,算起来,枫卿童自袭杀皇宫后,已经逃了两个月了。 天气热了起来,到夏天了。 枫卿童靠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周边是他离开时埋下的酒水。离开时自己一个人埋下,想不到,如今又是他一个人开坛来饮。本就是劣酒,埋下这么些时间,好像也没有变得更好喝。甚至喝起来还有些苦涩。 如果当初就那样,选择不下山,会不会好很多呢...... 终不可得了。 枫卿童微微闭上眼睛,彻底疲惫的他呆坐着,静静等待自己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