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南使劲晃了晃脑袋,生怕自己仗着酒劲,头一热答应了满腔热情的林凤鸣。 顾天南咽了口吐沫,一脸不舍地说道:“算了算了,咱们鸿玄宗门规森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顾天南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林凤鸣手上的剑势,一刻都舍不得转移视线。 林凤鸣收起剑势,看着咬牙叹气满脸肉疼的顾天南,用一种青楼门口拉客老鸨才会有的语气说道:“南瓜,《御风剑经》是百年前江湖上一位名为“逍遥剑魔”的剑道高人所创,燎原是七式剑决中的第一诀,其余六诀分别为霜刃、风雷、鬼哭、纳月、千秋、扶摇,讲究以意御剑,出剑时借天地之气以强剑意,风霜雨雪、雷电日月皆可借气入剑,故需剑客以格物之法俯仰于天地,方能得悟剑法之真髓……” 顾天南正听得如饥似渴,等林凤鸣讲到悟剑之法时,顾天南恍然惊觉眼前这小子正在传授自己《御风剑经》,连忙将其打断。 顾天南伸手捂住了后者那滔滔不绝的嘴巴,着急地说:“停停停!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家有家法门有门规,我身为鸿玄宗弟子就要遵守鸿玄宗的规矩。如今我还不到四品境界,即使学了《御风剑经》也使不出那磅礴剑意。若没有宁元师叔悉心指点,就凭你这半瓶子醋,我肯定要走火入魔!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师叔,求他教我这招燎原!” 听到这话,林凤鸣陡然一愣,脸上神情黯然。 顾天南今夜说起游历江湖的经历时,十句话中有八句都带着师叔两字,他哪里会知道宁元再也没有机会传授他这招霸道绝伦的燎原? 林凤鸣若不传授他这七式剑决,天知道顾天南何年何月才能学到这《御风剑经》。 林凤鸣心中一酸,他掰开顾天南的手掌后,努力撑出一张笑脸,说道:“整个鸿玄宗都知道,我是鸿玄宗掌教清策天尊的入室弟子。我入观云楼读武书文典来去自由,旁人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想,都离不开嫉妒两字。宁元是你师叔,我也是你师叔,我传授你武功剑法,这怎么算有违门规?你只管记下剑决要理,日后可自行参悟,但切记不能刻意追求,待剑法境界提升之后自然可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时你一招剑意磅礴的燎原定会给你师父师叔增光添彩。” 林凤鸣拍了怕顾天南的肩膀,投去一个自信满满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南瓜,不必担心鸿玄宗有谁敢出言指摘。倘若真有人敢说三道四,你就放心大胆地说这《御风剑经》是我传授给你的,鸿玄宗包括清策天尊在内,无人敢说第二句话!” 林凤鸣的话让顾天南目瞪口呆,他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顾天南一脸凝重地问道:“麻雀,你到底是谁,今天你是怎么把那个混账顺节侯吓跑的?咱们屋里的物件也让你卖光了,烧刀子我也跟你喝了,师娘给我缝制的长衫也送给你了,真拿我当兄弟,就别告诉我你给叹青臣讲了些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至理!” 林凤鸣低头不语,带着无比复杂的神情给两人又各自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然后用眼神示意顾天南干了这碗酒。 顾天南眼都没眨一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饮尽,喝完后还在林凤鸣眼前把碗口朝下用力晃了几晃。 林凤鸣似乎在天人交战,分三口才喝完了这碗烧刀子,等他缓缓放下酒碗后,白皙而颀长的手指摩挲着表面粗糙的陶制酒坛,眼神清冷而空灵。 林凤鸣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姓楚,名凤鸣,北周皇帝楚行云的第四子。” “啪!”脸色被酒劲涨红的顾天南把一滴不剩的酒碗狠狠拍在桌面上,伸出胳膊勒住了林凤鸣的脖子。 顾天南恼怒道:“死麻雀,两年不见你这酒量可差了不少,这才三碗烧刀子就开始说胡话了?就连那狐假虎威的顺节侯叹青臣都着锦衣跨宝马,还有成群结队的恶奴美婢围绕左右,身负真龙血脉的四皇子会跟你一样穷得连只烧鸡都吃不起?翻翻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里面能掏出两个铜板来我都得怀疑你刚从当铺出来!你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小心我去官府告你一状!” “轻点!轻点!”被勒住脖子的林凤鸣拽住顾天南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凄凉说道:“南瓜啊南瓜,我倒是希望在骗你,可惜人命从来都由天定,没得选!” 顾天南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楚凤鸣”,脸色逐渐由红转白,酒劲被吓掉了不少。 顾天南自认为在鸿玄宗后辈弟子中已经算得上人中龙凤,可这死麻雀的俊逸皮囊和出尘风姿却比自己还要夺目耀眼。 就算这死麻雀每天都板起一副滴水成冰、万木结霜的表情,还是有不少来洞庭山上香揽胜的小娘子们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不老峰一直走到小莲花峰,有些胆大妇人更是会单刀直入地赞一句“好俊的后生!” 可是这死麻雀布衣疏食,衣不择采,既没有奴仆婢女侍奉左右,也没有宝马香车随行,而且他合上圣贤书后也会跟自己聊聊哪位师妹的腰肢更纤细,哪位师姐的双峰更耸立,这哪里像是高在云端里俯视众生的北周四皇子?倒像是一个家徒四壁却天资过人的书生士子。 不过今日重逢,再看到朝夕相处三年多的死麻雀,顾天南感到了一丝陌生,他凭借三言两语就把连清策天尊都不放在眼中的叹青臣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跪下来给这死麻雀磕头赔罪。 当时瞧着死麻雀那胸有成竹的高傲眼神,顾天南就觉得有些不真实。试问北周天下,有几人能把只手遮天的叹青臣吓成一只夹着尾巴狼狈逃窜的丧家犬?难道这死麻雀真姓楚,真是北周四皇子?如果他是楚凤鸣,这兄弟还有得做吗? 顾天南收回手臂,一脸茫然地坐在楚凤鸣身边,突然想起自己白天一见面就在这北周四皇子的屁股上狠狠踹过一脚,心中涌起一阵惴惴不安。 楚凤鸣晃了晃酒坛,听声音这烧刀子所剩不多了,他把其中一个酒坛推到顾天南眼前,自己则捧起另一个酒坛,眼眶泛红,说道:“南瓜,世人只知皇家鼎铛玉石、饫甘餍肥,却不懂生在帝王家的苦楚。” “我有六个兄弟,三个哥哥三个弟弟,打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七个就命中注定是冤家宿敌!只要父皇一日不立储君,在大哥眼中我们六人都该挫骨扬灰!” “我三哥自幼聪慧过人,五岁熟读诗书,七岁居然可以在翰林大学士编纂的文集中指出纰漏,父皇不止一次在群臣面前夸耀三哥。可惜我三哥在十三岁时莫名其妙暴死于长乐宫,十几名太医异口同声,均称三哥患有先天之疾而致早夭,宫中人人笃信不疑也无人追查。” “长乐宫,长乐宫,有多少得势者的春风得意就有多少失势者的幽咽泣血。南瓜,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兄弟,可你却为了我甘愿给叹青臣下跪,就凭这一点,我都有点舍不得责罚那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来来来,这酒得舍命喝!” 说完,楚凤鸣干脆把酒碗推到一边,捧起酒坛子就要往嘴里灌酒。 顾天南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接过酒坛放在桌上,疑惑道:“你这次回洛阳,是想跟你大哥争皇位?” 楚风鸣扭过头,收起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目悲凉,一对凤眸神采奕奕,闪现出凌厉之色,他握紧了一只拳头,用尽全身力气说道:“争!我不仅要争,还要争得光芒万丈!” 楚风鸣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指着堆满屋子的卷帙书籍说道:“士子文人读书,下者修身,中者齐家,上者治国,我楚风鸣读书,为的是平天下!” 顾天南看着意气风发的死麻雀,内心不禁慨叹万千,他虽然只是一个初历江湖的少年游侠,却也深知庙堂倾轧之残酷更胜江湖纷争。 江湖多风尘气,恩怨情仇重于利益得失,多少豪杰为一侠字所累,洒尽英雄血,把荣华富贵都当做一场烟云大梦。 庙堂从没有一剑光寒却一直有云波诡谲,利益得失重于恩怨情仇,多少权臣股肱昨日还纵横捭阖明日就身败名裂。 那身绣有九条五爪金龙的锦袍要经历多少命悬一线,经历多少尸横遍野,经历多少血流成河,才能穿在他楚风鸣身上? 而且楚风鸣已经远离朝堂长达五年之久,整日待在鸿玄宗的观云楼中读书。 如今在洛阳长乐宫中,楚凤鸣既无羽翼心腹也无嫡子身份,他凭什么跟那位根基深厚的大哥争夺九五之尊?但只要楚凤鸣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是大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如鲠在喉的滋味,不好受! 若争,楚凤鸣九死一生;若不争,楚凤鸣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