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够可心的,便是晨起的梳妆了,江蓠自然是梳不来女子的发髻,而落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天生一双笨手,来来去去的也只会梳一个不甚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已被太后念叨了足足有八百回了。 虽有诸般的不如意,可胜在这处宫室偏远少人,烧饭丫头和内侍料理完冷香苑之事,晚间落葵便打发他二人去寿安宫准备嫁妆,一场大火将永昌宫正殿化为灰烬,同样也将库房里落葵的嫁妆烧了大半,而眼下离婚期不过半月,重新备嫁繁琐至极,多一个人手便多一分离,而晚间的冷香苑,便是这宫里最清净的去处了。 用罢晚膳,落葵和江蓠二人闲了便斗斗嘴,看看书,实在闷得了无生趣了,便打马吊,推牌九,若连这些都玩得厌烦了,那便趁着夜深人静,众人沉沉入睡之时,手脚并用的爬到高高的琉璃顶上,遥望苍穹,直将那一把把如银钉般的星子,数的眼花缭乱。 暗沉沉的深宫里,虽无人可见,二人也不敢任意而为,高声嬉笑,只将身影融进黑漆漆的深夜中。 夜风拂动二人的长发和衣衫,迎风翩跹,一如当初在扬州城外的华堂堡,肆意而畅快,将那些关乎旁人和关乎自己的世事,都抛诸脑后,权当那些腥风血雨都随风飘散,皆不复存在。 马莲捧着裁制好的衣裳,刚刚走进宫门,一眼便望见了琉璃顶上垂下来的衣角,如刀削般的脸颊上牵出一抹无奈的浅笑,摇着头压低了声音喊道:“主子,快下来,下来,你这是趁着没人看着,又要上房揭瓦么。” 琉璃顶上传来笑声,这屋顶极高,几乎触到那布满整个宫城的禁制,落葵不敢擅用法力,只手脚并用,小心翼翼的沿着顶子往下爬。 江蓠看着落葵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的想笑,原来没了法力的她,也与寻常的姑娘一样胆小怕高,他伸手抓住她的腕子,飞身而下,二人齐齐落地,他还不忘抻了抻衣袖,挑眉奚落:“小妖女,你得练练轻功了。” 时值盛夏,夜半来风仍带着白日里暑热,阔大疏朗的梧桐沙沙作响,枝丫暗影稀薄凌乱的烙在地上,影随风动,如同在青砖地上雕了浅浅的纹儿。 马莲扶着落葵,戒备的瞥了一眼江蓠,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埋怨:“主子,横先生说了,江,他不是甚么好人,叫主子离他远些,主子为了自身安危,为了宫里宫外这么多的人,也得离他远着些,主子可安分些罢。”马莲与宫外的马清是孪生姐妹,两个人无论容貌还是身量,都极为相似,可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是天生的劳碌命,总有操不完的心,而另一个却是秉承沉默是金,除了主子们的吩咐,她谁的心也不操,谁的事也不听不问。 落葵被马莲唠叨的头疼,捂着耳朵跳到离江蓠一步之遥处,摇头晃脑的笑道:“好,这样远,可以了么。” 江蓠闻言,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儿。 而马莲却扒下她的手,抚着她进了正殿,继续在耳 (本章未完,请翻页) 畔喋喋不休:“主子再烦,属下该说的还是的说,谁叫主子素来是个不听劝的,苏将军的话主子尚且当做耳旁风,更遑论属下这个微末的了,属下也只能时时说,日日说,好叫主子警醒着些。” 落葵绝望的翻了个白眼儿,伸手捂住了马莲嘴。 马莲扶着落葵的手,附耳低声:“主子。”她瞟了江蓠一眼,欲言又止。 落葵回眸,见江蓠一门心思放在那点心上,正一块接一块塞了满嘴,吃的不亦乐乎,他困在此地已经八日了,却丝毫不见忧心如何出去,还出不出的去,倒也是心大,不禁莞尔一笑,对马莲吩咐道:“今日太后娘娘赏了些蒙顶甘露,你沏一壶来尝尝罢。” 马莲清亮亮的应了一声,忙着烧水沏茶,茶水一滚,顿时满室的香馨高爽。 江蓠伸长了脖颈轻轻一嗅,沉溺笑道:“这是甚么茶,这么香,北谷国可没有的。”他抹去脸颊上的点心渣滓,手一伸:“给我来一杯。” 马莲嫌弃的瞟他一眼,撇着嘴斟了一盏茶:“江少主好大的架子,如今你吃我们茯血派的,和我们茯血派的,连逃命的活路都得我们茯血派给你寻,竟还这样大的架子,你的脸皮真够厚的。” 那香茶入喉,回甘醇厚,江蓠颇为满意的啧啧嘴,仰头一饮而尽,让马莲又给他续了一杯,越过她的肩头,笑眉笑眼的望着月华流转下的落葵:“我的脸皮厚,自然是你家主子给的面子,不然,我也没这样大的胆子。” 马莲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果然还是衡先生说的对,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落葵莞尔一笑,接过马莲手中的茶盏,白瓷杯盏中荡漾一汪碧清透亮的茶水,茶香馥郁,而茶水上浮光点点,正是马莲欲言又止的那些话。 其上写道: 北谷国朝歌城城主重伤。 雷奕明将海芋安置于太白山下的村中暂居。 海芋已知雷奕明身份,雷奕明一无所知。 靛蓝发疯,欲往太子府寻求庇护。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万毒宗的四姑娘,竟与天一宗融冰峰的首座之子纠缠在了一起,只怕,只怕又是一桩血淋淋的孽缘。 落葵转瞬间有了主意,轻轻晃动了下杯盏,那点点浮光尽数散尽,她垂首浅浅啜了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鲜爽回甘,果然是上好的甘露,她沉在茶香中,让思绪放空,得了转瞬的安宁,便沉凝开口:“旁的事都不要紧,只那失魂散的分量要下的仔细些,莫要叫他真的疯了。” “小妖女,你这是又在害谁,这么狠,居然下失魂散。”江蓠灌了口茶,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马莲冷冷的剜了江蓠一眼,凶神恶煞的威胁道:“关你屁事,你若是再喊我们尊上妖女,我就把你告发了。” 江蓠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稍,坐在一旁翘着腿,恍若无事的继续饮茶吃点心。 马莲转过头来,换了张笑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吟的脸,沉声续道:“主子,北谷国使臣尚未得知主子的伤势。” 落葵凝眸,灯影下的脸庞冷硬,眼波一横,便如同覆了晨霜的青瓦:“这都七八天了,陛下瞒的可够严实的,还真用心良苦,想要瞒住此事将我嫁过去。” “是,陛下杖毙了永昌宫内所有的宫人,就连李御医也奉旨休沐,禁足在府,不得外出了。”马莲垂眸回道。 “都,打死了,那可有近百人呢。”江蓠惊得跳了起来,狠狠打了个寒噤,他虽只在永昌宫呆了一日一夜,可也见识了那宫里近百名宫人往来的盛景,竟然只因一个人的一句话,便尽数丧了命,他出身江湖,远离朝堂,虽见惯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一言不合的翻脸打杀,却从未见过朝堂上的无情杀戮,只因一人一语便定了生死。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没有甚么情绪的平静道:“吩咐下去,将我伤在脸上的消息放出去。” “喏。”马莲巡弋了江蓠一眼,低声道:“主子,自永昌宫失火后,内苑四门看守的益发紧了,江公子这些日子怕是出宫不易。” “不妨事,不妨事。”不待落葵说话,江蓠端着茶盏一饮而尽,忙着冲马莲又讨了一杯:“我在这多待几日也无妨的,小妖女,你不用替我的事忧心,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罢。” 落葵抿唇一笑:“你的心倒是真大。”她挥了挥手:“夜深了,你先回绣房罢,三日后再来。” 马莲垂首称喏,目露凶光的盯了江蓠会儿,才缓缓退了出去。 此间事毕,落葵打了水净手净面,对着菱花镜散了发髻,一把青丝在身后如瀑蜿蜒,其间夹杂的寥寥数根白发格外刺目。 她多燃几盏灯烛放在妆台上,凑近了铜镜,仔细将白发挑出来,轻轻拔掉。 江蓠从半人高的楠木大箱柜中抱出薄毯,铺在暖阁外的屏风旁,学着出来时马莲的样子,燃了一把艾草,将殿中仔仔细细的熏了一遍,又在暖阁里放了几盆驱蚊草,笼好帐幔,转身正好望见落葵正在对镜拔头发。 他扑哧一笑,凑到近前,将白发一根根挑出来,再悉数拔掉,拔了总有五六根那么多,死死攥在掌心,同细密的薄汗一共攥住,勉强笑了起来:“小妖女,别拔了,再拔就秃了。” 落葵皱着鼻尖儿,口中叹息如风,却仍是笑着:“这白发真是烦人,跟野草似的一茬茬往外钻。” 江蓠扶着她的肩头,微微探身,菱花镜中落进他的模样,瞧着两个人同在镜中,他的笑从心底推到眸底,笑的欢畅:“不如你嫁了我,少操些心,白发自然就没有了。” 落葵定睛望着菱花镜中的两个人,从前没有发觉,可今日细细看来,眉眼冷清与眼波脉脉相对,竟没有意料中的格格不入,她绽开淡淡浅笑,就像秋日凉风轻轻掠过浅池,只荡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还未瞧见水波荡漾,就已消散平静:“歇着罢,我想些法子,早些送你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