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月色朦胧,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起。 云州城夜市初开,从花园口沿着长兴街向西,是城内最为喧闹的榷场所在。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张灯结彩,丝毫不逊于白天的闹腾之景。 此时,忠义伯府前院之中人烟散尽,不少宾客陆续作别离开,但更多的人都簇拥着往西边的庭院走去。云州城里无人不知,每逢二七之日的上半夜,忠远伯府上的月涌泉将有泉水喷溢的奇观。那些附庸风雅之士,难得受邀来访府中,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辰美景。庭院的回廊上一时间人头攒动,流光溢彩。 一道黑影从后堂上空徐徐飘过,身轻如燕、无声无息。府上众人似乎都只顾着观赏花园内的景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耳房内,一位年过六旬、风尘仆仆的白须老翁正独自烧着炭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于外边的喧哗气象置若罔闻。但他又是如此地漫不经心,以至于盆中的木炭都快烧成灰烬,也仍然无动于衷。 忽然间,一阵阴风拂过,外边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紧接着房门的一角也被轻轻推开,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人顿时出现在了老翁的身前。 那烧炭的老翁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说道:“远来即是客,足下是惦记老朽手中的炭火了吗?” 话音未落,一块闪着火星的木炭便直奔黑衣人双目而去。那黑衣人也并不闪躲,只见左手轻轻一挥,整块木炭便瞬间化为了一堆粉尘。 “好利索的身手。”老翁毫不吝啬地赞道,“拥有如此内力的人,老朽平生所见也不出十个。”他的声音浑厚苍劲,完全听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黑衣人沉默不语,只缓缓从怀里取出了一张手帕,朝那老翁掷了过去。孰料那老翁竟一眼不看,直接将其丢尽了炭盆之中,盆里瞬间亮起一道火光。 黑衣人顿时一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翁头也不抬,悠悠地道:“后山大佛的右眼缺了一块珠子,你可知是什么缘故?去吧,去吧……”他说话之时一直盯着火盆,并不停地朝黑衣人挥着左手,似乎并不欢迎这位客人长留在此。 黑衣人点了点头,还欲再问明白。却听屋外传来一名家丁的声音道:“咦?这里的灯笼怎么熄了?” 刹那间,耳房内的烛火竟也一并灭了,四下里顿时黯然无光。等家丁再次点起灯火时,耳房之中已空无一人。那个烧炭的哑巴老翁,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府上。 …… 忠义伯府西南边有一座低矮的山丘,云州人唤之平山。平山之上有一石窟,乃是近百年前高僧昙曜修行之地。忠义伯府世代崇尚佛法,故而建此石窟,并立有大小不一的三座佛像于其内。时至今日,也常有人前往供奉。 及至初更时分,伯府庭院之中那口月涌泉忽然间暗流涌动,如同煮沸的热汤一般,从地下不断地向上翻腾,引来周边宾客一片拍手称奇。 相比之下,后山之上此时却是一片昏暗寂静。倏尔几道黑影从前方的树林越过,身子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直奔着石窟而去。这些人步伐矫健,整齐划一,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来到山前,只见那石窟乃是从正面径直向内挖凿而成,一尊巨大的石佛雕像巍峨地矗立在其中,左右还能隐约见到两尊稍小的佛像。石窟建造在山腰间,大佛的底座与地面有着四五丈高的距离,当初雕凿之时必是费了一番功夫。那正中的佛像体态匀称,目光炯炯,仿佛在以睥睨一切的姿态俯看着众生。 五名黑衣人来到平山之下,面面相觑地商讨了起来。稍许,便又一人健步如飞地上前跑去,借着脚力踏上山岩,三五步便蹬上了石窟。只见他接着又是一跃而起,伸手往那佛像的双目仔细地摸查了一番。然而一通费力下来,却见三尊佛像的眼球之内均无任何异样,便回身朝下面为首的黑衣人摇了摇头。 为首的黑衣人陷入了沉思,又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他当即做了个手势,数名黑衣人便一溜烟地向四周散开,行动之快令人咂舌。 向着后山缓缓走来的,也是一位神秘的黑衣人,目标同样是那几尊佛像。随着林子上空一只夜莺飞过,寂静的夜空下竟有了一丝风声。 黑衣人顿时停住步伐,用余光端视起了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不安和疑虑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只见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黑影杀出,他们手执钢刀、来势凶猛,几乎全是致命的杀招。那黑衣人手无寸铁,却有着一身极好的轻功和迅捷的反应力,有如灵蛇一般瞬间跑到了石窟之下。 随着一阵喧哗,又有两人从斜里杀出,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前后夹攻而来。霎时间,四柄银光闪闪的钢刀在夜色下混作一团,却又乱中有序,攻守进退都颇具章法。然而那黑衣人在其中闪转腾挪,一番激斗下来,四名杀手竟一招也未触及其身。 只听一声鹊起,黑夜上空又骤然出现了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径直挥剑往那人面门刺去。这一剑寒芒凛冽、势不可挡,只见那人摇身一闪,剑锋所至之处,一块衣布迎风飞起。那黑衣人无心恋战,便一个筋斗腾跃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树林上空。 几名黑衣人还欲再追,只听那领头只手一拦,恨恨地说道:“别管了,我们上当了。你们几个马上去支援第二小队,今晚一定不能失手。”话音刚落,也随即纵身一跃,往刚才那人的方向追去了。 …… 夜市初开,长盛街上下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一派闹腾气象。 街道两旁坐落着许多茶舍酒馆,太白酒楼便是其中之一。当此之时,店内人声喧哗、宾朋满座,除了云州本地的生意人外,还有不少行走江湖的侠士。今晚的人流本就比往日里更加密集,而最不同寻常的是,楼上又多了位从官府过来的大爷。 太白酒楼的掌柜认得那位虎背熊腰的青年,就是州衙的捕头唐林,因而一刻也不敢怠慢。唐林穿着便衣,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静静地等待着另一位朋友的到来。 过不多时,子信终于走进了太白酒楼。店里那些高声喧闹、满口粗话、毫无礼仪的江湖人士让他嗤之以鼻,略待片刻便走去了楼上。唐林见他如时赴约,不由得放宽了心,忙向他招手示意。 然而子信却是神色凝重,根本没有心思陪他饮酒,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唐大哥,你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唐林笑道:“你这话问得可见外了,干嘛非得有事才能约你出来?不过是想找你说说话罢了。” “你今晚不应该有公务在身吗?哪来这么些闲工夫?”子信皱着眉头,一脸疑虑地看着他。 “你指的是那盗贼冯欢吗?”唐林刻意压低声音问道。 子信反问道:“不然呢,下午你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盘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唐林摇头笑了笑,又轻轻呷了一口酒,显得极为轻松惬意。随后才悠悠地说道:“这件事官府已经有了着落,今天夜里他是插翅难逃。小弟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看场好戏?” 子信愕然一惊,听他说得如此自信满满,心中的不安感反而越来越强烈,便试探着问道:“唐大哥这么一说,我的好奇心还真起来了,只是不知这出戏的舞台是搭在哪儿?” 唐林定神看了看他,忽然诡谲一笑,说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有兴趣的。昨日在州衙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冯欢的事情还真是关注得很啊。” 子信听他言有所指,忙笑道:“这么重要的人物来到云州城,焉有不关注之理?江湖中人都说冯欢的轻功独步天下,小弟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唐林点了点头,又忽然伸出手来,淡淡地说道:“咱们的约定之时已至,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今早你说没带在身上,现在可别和我打马虎。” 子信笑了笑,随即将那枚官牌从腰间取下递了过去,说道:“小弟有负唐大哥信任,没能及时将凶手捉拿归案,只好认罚了。” “哦?”唐林忽然话锋一变,冷冷地问道,“我看你不是没能捉住凶手,而是有意将他放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