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换掉那一身随从的衣服,卸了易容的面皮。还是一身男装,背着手,懒得绕道正门,径直翻墙进了江珩的院子。 穿过铺在水面上的石头路,若是往常,她还会捡起一颗黑色的鹅卵石,打一个水漂。可是今晨之事过于凄凉,着实让人提不起嬉闹的兴致。 瞧着那桂树旁站着的男子,不是纶巾,却束了个玉冠,肩背比江珩平时要挺拔些,仍然十分眼熟,但是除了江珩又能是谁呢? 汝三水想到了很多方法,怎么设计引出孑霖生,又或者怎么肃清周边的夜神教残党,都得和江珩商量。 “江白泽。”她喊道。 他听见唤,回过头。汝三水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惊疑不定地盯着江珩的脸,默默后退了一步。 江珩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警惕。 汝三水不应该将真实情绪表现出来,可是此时她的脑海中已经一片混乱,顾不上什么神态自若。 梁乾?梁乾……梁乾! 这张脸,她死生都不会忘记。众生茫茫,她也见过相像的脸,可是再像,她也不会混淆。这次,她清楚地知道,就是他。 那带着愤怒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那一句如雷轰顶的“你就该死”。那种绝望的感觉,百年之后,再次让她如坠寒冰。 “你怎么了……” 江珩伸手要扶她。她如避毒蛇,声音颤抖地斥道:“别碰我!” 江珩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汝三水盯着他显然不明就里的神情,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 她极力让自己深呼吸,稳定情绪许久,说出话来却还是气息不稳:“这是你原本的样子吗?没有易容?” “今日没有易容。”江珩茫然答道。 桂树在江珩身后肆意舒展着枝叶,向阳光唱出赞歌,毫无修饰遮掩,显露出它最本真最质朴的姿态。 汝三水盯着江珩的眼睛,那少年人的双眼,她怎么一直都没有察觉过异样? “你先要杀我,后要护我,真的只是因为形势变化,需要我相助吗?” “自然。” “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江珩眼底闪烁,顿了顿,答:“没有。” 汝三水没有察觉到江珩的犹豫:“今日我不想和你闲聊了。让我想想一些事情。” 她说完,狼狈推开江珩,跌跌撞撞出了院子。江珩并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是因为什么,却也没有拦她。 出了泽院,汝三水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他,她清楚,他真的是江珩而不是梁乾,也许是转世,但也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她就是没办法接受,没办法面对这张脸。那是她曾经日日夜夜无法排解的心结,叫她怎么猝然放下? 她脚下不择路,随便走着,竟走到江宅的最外围。 此刻门外净是车马,而且看样子一大早已经走了一批人。 论剑大会已经结束,昨日还留在信州的人本也只是赴秦王宴来,是该宴散人去了。 汝三水随意看了几眼,看见了先前那个老嬷嬷,正在指挥下人,她记得花炜先前叫她“孙嬷”。 那嬷嬷虽无金银首饰,衣着也颇尊荣,也不像时常辛苦劳累的样子。想来花炜年纪虽小,受了恩,也知道尽仁义。 花家那一行人正收拾行囊装马车,花炜打听秦王去处,原是为了辞行。 汝三水想起江珩说的,花炜是姑孰人士,可她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花炜,只好先去问问那个嬷嬷。 “孙嬷。” 汝三水带上一点近人的笑意,上前拉住她:“嬷嬷有没有空闲,晚辈有些事情想向嬷嬷打听。” 天知道她能排上这位嬷嬷的几世祖,然而看上去的年纪也只能自称晚辈,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称呼的问题。 孙嬷性子倒和煦,说句请稍后,再打点了下人两句,就转回身来。 她见汝三水男子衣着,行动也落落大方,觉得是男子,可是面容阴柔,声音也像女子,竟一时不敢称呼。想了想,既是男装示人,便以示人的那一面称呼就罢了,不必仔细追究。 “小公子是要问什么话?老身若知道,就如实相告。” 汝三水:“听闻您家主人是太平府人士,那一片是我的家乡,许久不归,想打听打听人和事。” 孙嬷思忖了一会:“哎呀……早年姑孰那一战,城破兵败,百姓遭受屠戮,幸存者已经是所剩无几。小公子要问的是哪户人家?” “梁家,嬷嬷可知道?” 嬷嬷先是摇头,像是想起点什么,又点头答道:“如果你说的,是老身所想的那个梁家,倒是有所耳闻,虽然也败落了,但是前朝时也算个大家族。那一战之前恰巧举家迁到和州,当时不在城中。” 如今明朝初立,前朝指的是外族称帝的元。宋灭后,梁家倒是稳住了生息。国亡了,家园仍能不破,这或许是梁易安愿意看到的结果,又或许不是。 “皇上做吴国公那年,梁家大约又迁回了姑孰,太平知府范常动工凿护城河的时候,他们家也是出了人丁的。再后来,老身就不是很清楚了,花家受陛下恩惠,理当是迁往京都的,并未留在姑孰。” 再怎么问,老嬷也没能讲出更多的细节。只知道梁家虽然没有被屠,也早已自己败落。 花家一行人走后,汝三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人可以打听了。心烦意乱,又无人可诉,于是自己一个人在湖心亭枯坐了一整天。 午时听说秦王在后花园遇到了刺客,是个女子,未曾得手,然而身形诡异,也未曾捉到。只好又加强了江家的守卫。 这坞中空旷少人家,大户只有江家一家,故便称作江城坞。正因为空旷,所以无处好藏身,刺客要逃,便是混在论剑大会的马车里逃,但也防不住是家贼。 傍晚江珩就巡防回来了,江白两家作为商贾以及道家世家,即使不在朝廷为官,也能担上一方之主,江湖道义之流也敬三分,论剑盛会过去,江家自然要尽责。 这每日的事务便不知有多繁琐,可是今日江珩回来的却格外早。 他不知道汝三水早上是怎么了,但是心里多少是不安的,总想着回来看看她,也没心思处理事情,干脆就回来了。 江珩也说不清楚,秦王遇刺他都没怎么上心,为什么会格外在意汝三水的想法? 他一回来,就看见汝三水坐在湖心亭里,直愣愣地瞪着水面发呆,活像水鬼勾了魂。 他走过去,汝三水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一抬头四目相对。 江珩今日出门之前还是再次易容了的,此时刚刚摘下来,还有一丝细微的胶脂黏在耳边。她猛地站起来,居然又跑开了。 她跑出去没多久,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的行为也有些好笑。 和沈容膝一样,江珩也只是转世轮回,走黄泉奈何,过三途忘川,哪里还会记得前世种种? 当初见到沈容膝,确实让她介意了很久,但也未曾失态过,今日这是怎么了呢?难道自己魂魄深处,还依然保留着对梁乾的怨念? 她平复了心情,又想起来她的那些正事,犹豫要不要再回去找江珩。 一个转角,却又误撞见了白子楠和那个舞女。汝三水心想,这俩人莫不是真的产生了情愫,怎么又在私会。 白子楠同江珩年岁也差不多,却好像情窦初开的小子,那神色明眼人都能看明白。 “姜姑娘莫要再回烟花之地了,你可愿意做我的随身婢女?” 姜文矜反问:“白少爷可以保我平安富足?” “这是自然……那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