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在少林寺内兜转几圈,见大多数殿门紧紧关闭。庙宇神圣,纵使情况万分危急,也不能胡乱推闯。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仔细寻找可以让唐冰藏身的最佳所在。 转了数圈,不觉穿过几座人迹空无的佛殿,寂静的气氛,当真让人愈发焦急紧张。他正仿徨无计,却见左侧偏殿殿内恍惚有日出东山般灿烂的金色光芒在缓缓流动。 李玄不由驻下脚步,隔着门缝向内望去,只见殿内陈设古旧,虽布局与其他偏殿并无二致,却更加纤尘不染。他心下好奇,暗道:“如此异象偏殿,难道是暗示我将冰儿藏在此处可保无虞?”他轻轻推开殿门,抱着唐冰闪身入内,环顾殿内,见并无可以发出金色光芒的物事,正心下奇怪,才发觉面南背北端坐的佛像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写‘达摩面壁诵经殿’,心下不由暗喜:“原来达摩禅师曾在这里面壁修行,看来找对地方了......哎......这么重要的地方,竟没有僧侣值守?” 唐冰见李玄痴痴不动,缓缓松开手,转头看向匾额,示意李玄将自己放下之后,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拉过李玄的手写道:你去吧。我就在这处修心所在等你。那些贼人厉害,你可千万小心!从这时刻起,我要为你祈福,你要毫发无损的回来! 李玄点了点头,柔声道:“你莫着急,我去去就来。”言毕,出了偏殿,展开轻功向少林门前奔去。可是他还未走近,少林寺门前恶斗已到了白热化。原来他离开片刻,吕逸衣便与丁苍穹交上了手。丁苍穹适才连斗关西神拳佟连鹏、追风刀王蓝济安,已经耗费了不小内力。所以二人甫一动手,吕逸衣便发动强攻,占了上风。 呼呼拳风,烈烈劲招,窜高伏低,生死一瞬。 李玄心知丁氏兄弟,以及秦似我与何忘我认得自己,若自己以真面目与之相对,或给至今未能隆兴的天神帮惹来多余麻烦。因此,他一路往大门奔去,经过寺内伙房,见内有几件丢弃的僧袍。该是少林被困,几名伙房和尚匆匆躲藏落在这里的。 他拣了件大少合身的僧袍穿上,又扯了块袍布将头发裹紧,而后再将自己满脸以及僧袍涂上锅灰,片刻间,已把自己弄成一副脏污的样子,这才缓步走向少林大门。 李玄到了寺门额匾下,故意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站在三位白眉老僧身后。此时,只见吕逸衣正凭借深厚的功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所用功夫虽然仍为少林罗汉拳,但一招一式,千锤百炼,不但刚劲凝重,且声威兼具,赞叹之余,心知自己先前在少室山中能于三招间将其击败,除内力招式强过对方原因,亦有侥幸成分。 眼见丁苍穹接连被吕逸衣逼退三步,身形尽管有些散乱,但依旧咬牙,苦苦支成着。 李玄不由暗道:“丁苍穹老于江湖,明知自己接连剧斗,内力耗费甚巨,却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他哪里知道,丁苍穹之所以指名道姓让吕逸衣和徐散谷出来,正是因为他已看出,额匾下仅余的五人中,只剩下吕、徐二人是方外人士。他们此次倾全力出动,除了奉江都郡丞王世充的秘密指令,前来捕杀重要人物,其实并不想惹怒名动天下的少林武僧。要知少林毕竟是少林,虽然历经兴衰,几度焚毁,但仍以顽强坚韧的生命傲笑天下,占据江湖武学尊崇之地位。所以,他们一行人来之前,早就秘密商定,确定下了‘困而不破,去叶砍枝’之策略。 所谓‘困而不破,去叶砍枝’是不入少林寺,只将其牢牢围住,待重要人物走不脱后,再集中所有好手专斗重要人物身侧的几名高手。期间倘若少林武僧参与动手,便可凭此借口,毁掉少林寺。所以,此役丁苍穹诸人是有备而来,并没费什么周折,便将少林寺围得水泄不通。如此再拿下吕、徐二人,便可以逼着少林出手。 到了这时,丁苍穹确实该咬牙坚持。 李玄出现在门前额匾下,并未引起场上诸人的注意,因为此时,原本胜券在握的吕逸衣突然间怪叫一声,跃起三丈,在空中捂着胸口嘶吼喊道:“丁苍穹你好卑鄙,竟施暗算手段......”一语未毕,摔落下来,在地上痛苦翻滚不止,最后竟抽搐着晕了过去。这一变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俱错愕不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李玄,以及门前三名老僧惊讶之余,齐齐望向端坐在方铁轮椅上的青年书生。 丁苍穹喘息几声,大笑道:“自古胜者王败者寇,何谈卑鄙与否?吕逸衣啊吕逸衣,枉你久历江湖,号称‘金刚罗汉’,嘿嘿......败既败了,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徐散谷见吕逸衣倒地后脸色渐渐青黑,虽不知对方以什么手段伤了他,但知必与暗器毒物有关,狂吼一声道:“丁苍穹,胜之不武!有种的与徐爷爷斗上三百回合!” 李玄见徐散谷话音才落,便跃入场上,心知其武功尚不如吕逸衣,此番上场还会遭人暗算,正要挺身出场,却听左首白眉老僧高宣佛号,缓缓道:“徐师侄且退下。” 左首白眉老僧缓步上场,徐散谷退后几步,恭恭敬敬的道:“知行禅师,您不用趟这江湖浑水。他们到目前为止,没踏入少林寺半步,便是不愿背负亵渎佛门圣地的恶名。如今,若是您出手了,他们便有了江湖口实,必定会放胆袭扰少林寺了。” 知行老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缓缓道:“若我等能将二公子保全,便是救了天下苍生。至于什么江湖威望与名声,及老衲这几根老骨头,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的。” 他说完,回头看了看额匾下居中的白眉老僧,道:“知宗师兄,师弟此言可否得当?” 额匾下居中的白眉老僧知宗面无表情,即使听见李玄到了自己身后,也未曾回头察看,闻听知行禅师所言后,淡淡道:“佛祖苦心修行,即使舍身伺虎或割肉喂鹰,也不曾有怨苦半句,所以才修成万世金身。可佛心纵然慈悲,也并未愚蠢到委曲求全之地步,若点化千百次不成,亦可使非常手段将其驯服,这便是降魔手段。 眼下世道大乱,佛祖怜爱众生,必然不惜降魔手段,何况我等修为浅薄之后徒......知行师弟,你是否记得知悔主持让你、我、知聪师弟三人到门前,为了什么?阿弥陀佛,便是要我们视情势变化来平抑恶事,祛除魔障,为众生修积无边功德。” 知行合十行礼,一双白眉双眸扫视了一下丁苍穹诸人,缓缓道:“师兄指点的甚是。我佛何慈悲,是因众生苦。我佛何真怒,是因妖魔横。我佛何斥贪,是因心不足。我佛何拒痴,是因念不散。我佛何微笑,是因众生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丁苍穹听知行念念有词,泰然中一副不惧生死,大彻大悟的样子,知其已决心干涉其中。他微微转头看了看方铁轮椅上的青年书生,见他浑没在意两位少林高僧之间的对答,而是双手扶着轮车,微闭双眼,安静的仿如冬夜荒原上一块幽碧寒冰。 片时,青年书生才缓缓地张开双目。他先是看了看知行、知宗及知聪老僧三人,又在李玄脸上淡淡扫过,才缓缓道:“三位是得道高僧,应该不打诳语,对也不对?” 三位老僧默然不语,他便又道:“数月前,少室山飞霞岭突然出现十八个头戴黑罩的汉子将我们追捕的人抢走,是否是贵寺所为?哈哈......你们不用回答我,过往旧事,我可忽略不计。如今你们却一错再错,难道铁了心与江都郡丞大人作对?” 徐散谷闻言恨道:“你不用说得冠冕堂皇。若非数月前追杀我家二公子的人是你的政敌,你会忽略不计?”青年书生冷笑一声,叹道:“追杀你们的是王大人的侄子,而我不过是他的义子。唉......以我非亲身份,又有何优势成为人家的政敌。不过,我若能生擒你家公子,倒可积攒一点政绩。”言毕,指了指双方诸人,缓缓道:“三位大师是有道高僧,适才我们双方战况相信你们也已看的一清二楚。 我方何忘我力斗河北名剑‘蛟龙飞剑’楚南笙先生,结局是彼此受伤,算不分胜负吧!而那位号称‘岭南一指’的乔世庭前辈,虽伤重了悍将秦似我,突施奇招,点杀我‘流云居士’钱青,但还是被丁苍穹丁师傅击败......还有这位号称‘吴郡霸王’的慕容森羽兄弟,被丁乾坤丁师傅重伤了心脉......嘿嘿,垂死挣扎之余,却暗使飞镖击伤我侧猛君子贾重我。如此一些不择手段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你们要倾力相帮么......三位大师傅,我方尚有丁氏昆仲两位师傅、南山道骨段淳空、九阳飞雄展冲、青城老子华野胥、大隆金刀马漫天六位高手安然无恙,试问您三位可有以一胜二之把握么......所以啊,本公子奉劝三位,交出吕逸衣他们保护的二公子,咱们旧仇非但从此一笔勾销,你们还可保全少林寺的百年名声。” 李玄见青年书生面对三位少林高僧,不急不躁,不但将江湖道义及双方实力剖析清楚,且在软硬兼施中,谈笑自若。他心下暗道:“虽然我只认得奇猛正君子、丁氏兄弟五人,但想这位年青公子所提到诸如南山道骨段淳空、九阳飞雄展冲、青城老子华野胥、大隆金刀马漫天等人一定也非泛泛之辈......他说的如此明白,是忌惮这三位少林高僧,故意示强,还是恪守江湖规矩,先礼后兵呢?啊呀......我真糊涂!他已派人手执利刃,将少林寺围的水泄不通,又在少林寺门前大打出手,怎么会是先礼后兵呢!他如此做,看来应有两个原因。首先,若是能劝说少林寺将二公子交出来,至少可以降低自己手下人的伤亡。其二,若是三位高僧一意孤行,那他就有了在少林寺大开杀戒的理由。其三......此人眸光坚韧,稳如泰山,不但话语中蕴含刀锋,看上去无论心智或武功俱属一流,他到底是谁呢? 还有,那位二公子是何许人也?” 李玄见三位白眉老僧神色淡然,形姿稳凝,尽管青年书生所言极是,却不为其所动。 知宗禅师听青年书生言毕,原本低垂的眼睑突然张开,静静地看了看容貌清秀,咄咄逼人,成竹在胸的青年书生,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该与不该,做与不做,生何惧死。懂与不懂,错与不错,死亦复生......施主既知我等修行佛法,必知我等已看淡成败。”言毕,缓缓展开双臂,左高右低,双掌蓄势,一前一后,沉声道:“明知十八武僧曾救李二施主,你就不该来此造事生非,领教你高招了。” 丁苍穹见知行禅师蓄势待发,仰天大笑道:“早闻知行禅师出家前曾以火爆脾气闻名江湖,看来果不其然啊......不过,凭你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能斗过我家宇文公子吗!”青年书生宇文公子闻言,对丁苍穹摆了摆手,淡淡笑道:“丁师傅莫要狂言过早。”言毕,又冷冷问道:“难道三位大师那天也参与飞霞岭救人之事啦?” 知行禅师闻言点点头道:“是又怎样?” 青年书生宇文公子笑道:“我先给你们看一样事物。嘿嘿,说不定你们看了之后,就会突然改变主意呢!” 知行与知宗、知聪及李玄闻言不禁愕然。知行道:“你以为自己真可不战而屈人么?” 青年书生宇文公子笑道:“非也非也。”说着,单手一挥,身后的丁乾坤揪住一人的衣领丢在地上。李玄与三位白眉老僧见被丢在地上那人面色青白,身形消瘦,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但香疤光头,明显是个出家人。青年书生宇文公子见三位白眉老僧一脸茫然不解,冷笑道:“此人唤作慧明,是寺中伙房烧火做饭的僧头儿,你们不认识么?”他见三位白眉老僧俱摇着头,故意长叹道:“你们只知道高高在上,修心拜佛,吃斋念经,一副慈悲的模样,岂知佛祖底下仍有人贪嗔痴啊! 我只给了他十两金叶子,让他这些日子里不断往你们的饮食中小心添加些软筋散,每次剂量不多,如今已有两天了。嘿嘿,已经两天了,难道你们一点感觉也没有?” 知行面色大变,吃惊道:“软筋散?” 青年书生宇文公子点点头,认真道:“是软筋散。但这软筋散可不是普通的软筋散,是丁乾坤师傅早年从松林五仙黄大同那里讨来的,是抑制丹田内息的无上圣药。 哈哈,十天前,我本来与两位丁师傅合议妥当,准备用他们心爱的养孙女做诱饵,将那位多情的李二公子引诱至冰火山,合力歼之。但没想到,我的人手还未到齐,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搅乱了。但就在我们以为计划失败时,却探得有人将她带到了少室山。这可真是个绝好的机会。所以我便将计就计,故意将那姑娘受伤的消息传递给了李二公子。果然,多情的李二公子得知消息,不顾早先在飞霞岭差点丧命的危险,亲自率人来寻找。李二公子来了少室山,会住哪里呢?哈哈......当然是少林寺,因为十八武僧曾救过他,所以,这又有了慧明投放软筋散一事。” 李玄听宇文公子如此说,不由大吃一惊,暗道:“早先唐冰在君王山下,曾是男扮女装时就已告诉我,她要将威盛镖局一仆一少送给两位爷爷。而且朱山河也曾提醒过我,唐冰极有可能与昔年缉盗天下衙门中‘气’字座次的丁氏兄弟有关系......看来确是真的。唉......那天在无尘山庄,冰儿不但力劝我上前去阻止风行雨一伙儿盗抢不老洞天的军饷,而且还知晓可以避过颠倒阴阳八卦阵的秘密通道。如此种种迹象,我早该想到她与丁氏兄弟的关系......但她为何要对我隐瞒呢? 如此看来,冰儿确是丁氏兄弟的养孙女了。 可依宇文公子所言,唐冰似乎还与被困在寺中的李二公子交情匪浅,否则丁氏兄弟也不会将冰儿折磨个半死,用来诱引那位李二公子......这位李二公子到底是谁? 冰儿定是看出‘李二公子’被困在寺中,这才央我帮助吕逸衣一伙儿击败丁氏兄弟。她不让我杀死丁氏兄弟,看来仍是念念不忘他们的养育之恩。我呢,嘿嘿......先是听她所言,在无尘山庄帮助丁苍穹他们抗击风行雨,而今又要我帮助‘李二公子’他们击退丁氏兄弟......冰儿冰儿啊......难道你是在利用我的喜欢么?” 想到这些,李玄心神沮丧。他呆呆地站在知宗老僧身后,脑际不断掠过自己与唐冰在君王山下初见,又在龙虎潭畔巧遇,一路往枣岭方向惊险勇闯满含欢喜的情景。 李玄自识得唐冰开始便认为她是自己由死到生,死而复生后,苍天给予自己最珍贵的回报。如今这一切似乎随着宇文公子所言,开始慢慢变得灰暗起来。一些冰冷、失望、愤怒、悲伤、失落开始纠结在心头,渐渐却又被疑惑、不解、难以置信,甚至恍惚陆离的痛苦替代。他见宇文公子继续冰冷淡然地说个不停,一字一句,似乎穿过自己的耳朵又落在地上,激起的一缕缕黄土化成弥漫在心间的烟雾。这些虚幻的烟雾越升越高,片时又散漫天地,刺得他看不见,呛得他喉咙干痛,吸入身体后,拥堵在腹间,化成了一块千斤重的铅块,坠地心生疼,却搬之不去。 他心下不停念叨:“我不该怀疑冰儿......她说好了在达摩面壁诵经殿内等我回去。” 李玄思及唐冰,适才少林寺内空荡的场景立时进入脑海,不由暗道:“怪不得少林寺中空无一人,该是寺中人食了慧明暗藏软筋散的食物后,自知不敌,就此藏了起来。唉......当真拼了性命也不能让宇文公子、丁氏兄弟诸人为祸少林寺,如能救下那个为了冰儿不顾危险而来的‘李二公子’,冰儿也必定会因之开心不已。” 他正怔怔出神,又听宇文公子继续道:“三位高僧,你们现在试试,是否丹田有空无一物之感?哈哈哈......三位高僧还不闪开,本公子可不似王大人的侄子,喜欢滥杀无辜。”口中说着,突然长身一探,单手捏住仍趴在地上的慧明的喉咙,发力一捏,‘咔嚓’一声,慧明哼也没哼,嘴角淌血而亡。知宗三僧见宇文公子模样斯文至极,但出手却狠辣无比,不由高宣佛号,齐声斥责道:“你这是作孽。” 宇文公子仰天大笑道:“作孽?慧明贪得无厌,早已不适合陪伴你们吃斋念佛。本公子送他去见佛祖,也算清净佛门。嘿嘿......你们不感激我,反倒斥责我?”顿了顿,故意叹道:“段淳空、展冲、华野胥,劳烦你们三位将这三根不识好歹的老骨头从门前移开。唉,也不用小心翼翼,你们不见这三位高僧想要潜运内力,却已经连提起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么!”段淳空、展冲、华野胥三人闻言,搓了搓手,得意中齐齐大笑,正要上前对知宗三僧动手,却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如钉如铁的缓缓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玷污佛门圣地,不怕即时得到报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