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的夜里,古依娜与阿克扎提去鹿府赴宴。云姈在王宫大殿接见韩寐。到了深夜,柳风魂去鹿府接阿克扎提与古依娜,鹿呦感觉情况不妙遂进宫求见云姈,“告老还乡”。 同一时刻,步微澜与廉牧久别重逢;墨殇在由衷酒楼手刃周康,然后回光阖院曜阁再次与廉牧辞行;那一夜,孟简与千羽枫华正式见面;柳溯与柳风尘在府中下了一夜的棋,未分胜负;陆未闻挑灯夜读亡兄陆顷书的著作《简政》;东霁·夙国·点星城,云凡则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以“点星双璧”的方式,迎接明天即将到来的墨国精锐「血羽夜鸦」。 次日,当古依娜带着辛扎依玛去陆园找陆未闻,飒部的战士与赤焱武士则在阿克扎提的带领下开始了「明月·镜月」双城防御工事的筑建。同一时刻,血羽夜鸦踏破晨雾,出现在点星城的地界。 朔风起时,黑云压城。 当战火重新燃起,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 东霁·夏国·渊止。 十月十九,晨光破晓。 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划破浓沉的夜色,敖椿站在凌云阁的八十七层,披着单薄的长袍,望着远天之下,目光深邃。身旁,一名年轻貌美的女人轻纱裹体也不怕冷,从身后将敖椿抱住。 晨光里,那个戎马半生的男人露出了宠溺的笑容,将女人揽入怀中,一起裹着他披在身上的那件纹络有血虎的长袍,静静地看着黑夜远去。 最近这几天,因为心绪不宁,敖椿一直住在凌云阁第八十七层,经常很晚才休息。然后又被头疼困扰至不得不早起,接着便是站在凌云阁上,等待天明。 自凌云阁放眼于山海,清晨的云雾在朔风吹息下奔腾如江河远逝,直至白昼与黑夜分明。敖椿搂着离姬,沉默不言。待到旭日披彩霞,东出沧海,那个男人挥袖俯瞰凌云阁,然后轻声地在女人耳边低语:“此刻,你看见了什么。” 离姬转身投入男人怀中,轻声细语道:“臣妾愚钝,只看见了这江河湖海,以及芸芸众生。” 男人笑着将女人搂紧,如猛虎细嗅蔷薇,沉浸在女人发丝间浓郁的香味中无法自拔:“百年以前,敖氏的先祖在修建这座阁楼的时候,没有想到后世子孙会将这座阁楼建成霁北第一楼阁。” 朔风扯着长袍的袖角飘动,朝霞微醺女人的脸色。她娇嗔地在敖椿怀中呢喃:“据说凌云阁乃是整个霁北最高的楼阁,若是爬到顶端,可俯瞰整个霁北乃至天下。” 敖椿漫不经心地说:“夙国占据东霁西北,夏国占据东霁东北。迟早有一天,寡人会将整个霁北纳入夏国版图。” 这时,细微的脚步声由下而上。 面若凝脂,身着白衣的少年踩着清晨的霞光,不请自来。敖椿缓缓地转动了倦眼,卸下自己的长袍为离姬披上,接着离姬回到阁中取出貂裘宽袍当着少年的面,为敖椿更衣。 “去让下人备点吃的,待会再送上来。”风起时,敖椿在离姬耳边细语,“今日寡人就不陪你一起用膳了。” “诺。”在敖椿的示意下,女人缓缓退出凌云阁第八十七层。在与少年擦肩时,女人以余光瞥了少年一眼,少年低眉,长揖不言。 待离姬离去,敖椿淡淡道:“你来了。” 少年恭敬道:“轻言让国主久候了。” 敖椿微微一笑,倚栏俯瞰阁下风景:“前几日寡人写给恶骨的信,恶骨收到了没有。” 谢轻言揖手道:“刚刚恶骨将军传来回信。信上说,公子敖野因时常彻夜吹埙,致使风寒入体,继而未能踏上归国行程。” 敖椿眉头一皱:“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染了病。寡人看他就是因为不能在国中吹埙,所以不想回来,但是又怕寡人怪罪,遂找了这样一个借口作掩饰。” 谢轻言忧虑:“眼下霁北形势可谓瞬息万变,无论敖野公子是否真的染上风寒,现在这时若放纵他留在军营里,一旦战火燃起,于我夏国不利。” 敖椿:“兵符他给恶骨了吗?” 谢轻言:“给了。” 敖椿:“即刻,命翟文礼将军带着御医,率三千风虎骑,前往驻扎在夙国境内的血虎骑军营,尽快将敖野接回,不得有半点闪失。” 谢轻言揖手:“诺。” 正当谢轻言准备退下之时,敖椿似是想起什么,遂又将他叫住:“最近霁北有什么动向?” 谢轻言:“如今被墨国占据的霁北三城,这段时间兵力调动频繁,看样子墨国侯应该是得知了西霁千雷国入侵的消息。” 敖椿思量:“看来,先前梁懿的那封信不止写给了寡人,想必墨衣决明也收到了。如果墨衣决明都收到了,那么夙国主云姈应该也收到了。” 谢轻言:“依照目前的形式来看,方伯大人此举是否是在暗示东霁列国暂且先放下各自恩怨,以大局为重。” 敖椿笑道:“暗示归暗示,赏脸归赏脸。倘若他能管得了,当初墨衣决明就不会撕毁「泾渭关会盟」协定,私自对夙国发起入侵。” 谢轻言:“毕竟如今玄衣无垢乃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有玄衣无垢为墨国侯撑腰,即便是方伯大人,也只能袖手旁观。” 敖椿:“寡人要是梁懿,若遇阉竖摄政,必然提剑先斩后奏。霁朝建制时,武帝慕景便定下规矩‘宦官非朝臣,不得摄政事’。梁懿还是太年轻了,也太仁慈了。” 谢轻言:“方伯大人不想得罪墨国。” 敖椿:“杀了玄衣无垢,墨衣决明敢反吗?他若反了就等同坐实墨衣氏乃玄衣氏后人的传闻。到那时,关于玄衣氏的历史遗留问题,自会有人先找他清算。东霁列国这边抛开不谈,单单是玄衣氏欠天琼城的债务,恐怕就得让墨衣决明焦头烂额。造反?估计大旗还没飘几下,这墨国便再次步了玄国的后尘。” 谢轻言:“依照目前形势来看,墨国若是势弱,对于整个东霁而言,弊大于利。所以方伯大人对于玄衣无垢的忍让,想必也是为了借玄衣无垢之手,令墨国为他所用。” 敖椿:“寡人承认,泾渭关一战墨衣决明出力不小。但是他入侵夙国这件事,有违信义,怎么也说不过去。” 谢轻言:“如今云凡已携两千明光铠自帝都北归,料想墨国与夙国之间的战火,很快便要再次燃起。” 敖椿:“夙国与墨国这一战,势必要影响整个天下的格局。好不容易让东霁安定下来的梁懿,现在肯定很担心,若接下来墨国被云凡给灭了,或者夙国给墨衣决明灭了,西霁八柱国再次入侵怎么办。” 谢轻言:“这一战,无法避免。到那时,无论折损的是墨国还是夙国,对于整个东霁而言都是无法避免的重大损失。” “人心是经不起折腾的。”敖椿叹息道,“如今千雷国的威胁迫在眉睫,料想夙国和墨国一时半会打不起来。接下来,就看梁懿怎么做了。” 谢轻言:“据说,玄衣无垢最近刚在帝都,与一位来自天琼城的巨贾结盟。想必现在方伯大人无暇插手霁北格局的变化。” 敖椿:“来自天琼城的巨贾?” 谢轻言:“正是。” 敖椿:“叫什么名字。” 谢轻言:“那位巨贾有刻意隐去姓名,所以轻言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即便是派专人奔赴帝都细查,最终也未能查出。” 敖椿疑惑:“查个名字也很难吗。” 谢轻言:“那位巨贾只结交权贵,很少在外露面。不过据暗探回报,天琼城「曦」字商行的老板岳非言,经常出没于帝都。” 敖椿:“所以你怀疑那巨贾是岳非言?” 谢轻言:“虽无证据,但极有可能。” “若真是岳非言与玄衣无垢联手,那就有意思了。”敖椿若有所思道,“一个刻意隐去姓名的天琼城巨商,这是怕天琼城追责吗?” 谢轻言:“恐怕天琼城现在并没有什么空,去管这些。” 敖椿:“有故事?说来听听。” 谢轻言:“暗探来报,自二十七家商行的会长颜枫因涉及几桩与黑天教相关的生意,而被暂时罢免之后,「夑」字商行的老板也就是天琼城副会长江雉,暂代颜枫之位。期间以权谋私,扶植中小商行,并垄断命脉产业,敌对其余二十多家商行,更是借着云凡大闹天琼城时,没收了一名倾向颜枫的王姓商人所有资产。如今的天琼城处处怨声载道,但又怒不敢言。” 敖椿疑惑:“黑天教?这世上还会有黑天教吗。” 谢轻言:“不排除这只是江雉为了夺权而编织的谎言,用来陷害颜枫致使其大权旁落。” 敖椿思量道:“若是天琼城都乱了,那么这个天下也离大乱不远矣。这恰恰应了前段日子,你与寡人博弈时所说的那些话。” 谢轻言:“一切皆为天意。” 敖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首朝谢轻言投来赞许的目光:“不愧是「纵世三言」的「隐虎」,从来都没有让寡人失望。” 谢轻言躬身长揖:“能得国主赏识与厚爱,乃轻言之福。” 敖椿将谢轻言扶起:“接下来,就看夙国与墨国会在西霁千雷国入侵这一事上作出怎样的反应。” 谢轻言:“国主就不担心夙国到时候会与西霁千雷国结盟,一起共讨墨国?” “有寡人的夏国在,他们敢吗?”敖椿笑道,“倘若夙国真的这么做了,那寡人便会等他们从墨国手里拿下霁北三城之后,以讨伐西霁的名义联合列国诸侯名正言顺的收复整个霁北。” 谢轻言:“料想那时方伯大人还陷入与玄衣无垢的博弈之中,抽不出身。” “所以只要夙国不傻,定然不会走这一步。”敖椿顿了顿,继续道,“不过,照现在看来,西霁千雷国的这次入侵,确实攸关夙国之存亡。” 谢轻言会意:“国主打算出手帮夙国?” 敖椿:“帮还是要帮的,不过得看时候。” 谢轻言:“待西霁千雷国拿下霁北三城?” 敖椿:“然后寡人再出兵替夙国从西霁的手中夺回霁北三城,接着索要号称「五战之地」的点星城作为报酬。” 谢轻言:“轻言认为夙国不会给。” 敖椿:“那寡人就等着西霁千雷国灭了夙国再与天下列国共讨西霁千雷国于霁北。” 谢轻言:“不妥。” 敖椿惑:“为何。” 谢轻言:“如今我们夏国的军队就驻扎在夙国边境,倘若西霁千雷国将夙国灭亡,继而掌控霁北半壁江山,轻言担心天下文人会鉴于「赤焱之乱」时夙国对于我们夏国的援助为由,以‘有失仁义’对国主口诛笔伐。” 敖椿不屑道:“那些穷酸文人懂什么。” 谢轻言:“笔墨文章有时也如手中刀剑,可在不经意间左右人心沉浮,继而暗中影响天下大势之走向。况且,在夏国称霸天下之前,国主仍然需要一块垫脚石。邯国在东,是我们的盟友;自泾渭关会盟起至今,启、络两国与我们交好,延续往日情谊;然而雁国在南,抑制了我们在东霁的势力;墨国侯狼子野心,实难为国主所用;唯有与夏国接壤的夙国,自「赤焱之乱」起便一直保持良好往来,加上不久前国主以‘联姻之策’助夙国主云姈暂退墨国围城,继而为云凡归来创造机遇。如今,西霁千雷国又即将在绝龙山脉打通一条西霁通往东霁的道路。” 敖椿:“你的意思是,拉拢并再帮一次夙国,再趁机借着西霁千雷国挖穿的这条连通东西两霁的路,然后将寡人的势力扩展到西霁去?” 谢轻言微微一笑:“到那时,国主以夏国为利刃,以夙国作垫脚石,同邯国合盟开辟战场于西霁,最后伙同启、络两国向西霁宣战,自此天下攻守之势逆转!整个东霁的内部恩怨,将会在此间转为对西霁的战火。届时东霁列国众心归一,同仇敌忾,完成霁朝一统,指日可待!” 此刻,敖椿没有说话。 他的耳边是「隐虎」谢轻言的慷慨陈词,心里是翻涌于山川之间的江河湖海,眼中则是现在倚靠着凌云阁八十七层之所见。是多年前他曾与那个存在又并不存在的女子,十六夜红莲之间的允诺,是「天下」。 谢轻言说的每个字,敖椿都听进去了。 听完之后,敖椿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旭日的光辉过于刺眼,于是敖椿选择转过身去与谢轻言缓缓说道:“帮了夙国,就是在得罪墨国。” 谢轻言:“国主先前对夙国伸以援手,乃是出于同夙国往日恩情,若是不为了夙国得罪墨国反倒是容易失了‘道义’。” 敖椿:“那这一次呢?” 谢轻言:“为东霁复兴而战,此乃大义。” 敖椿听罢,仰天大笑。 谢轻言见敖椿似有触动,于是趁热打铁:“待西霁千雷国于霁北折戟,国主便是当世第一功臣!此番功绩丝毫不亚于方伯梁懿。” 敖椿:“照你这么说,你认为寡人该在什么时候出手帮夙国比较合适。” 谢轻言:“不能早,不能晚,西霁千雷国将「明月·镜月」双城包围之时最为合适。” 敖椿:“那时,霁北三城已沦为西霁千雷国疆土。” 谢轻言:“到时候,国主只需要将霁北三城围住,「明月·镜月」双城之危自解。” 敖椿:“然后寡人再联合夙国围城打援。” 谢轻言:“整个霁北将成为千雷国坟墓。” 话语间,敖椿再次对谢轻言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这一次要比刚才更加炙热。思量间,敖椿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而问谢轻言:“最近王彪派去夙国的暗探,有送回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 谢轻言:“据说,失联了。” 敖椿眉头一皱:“被抓了?” 谢轻言:“在查。” 敖椿想了想,最终没有再多问。 他相信负责情报的王彪可以处理好这件事,遂转而言道:“待会寡人会修书一封,你下去的时候带给敖崭。” 话语间,敖椿从袖中取出一枚残缺的黑色虎牙,交给谢轻言,谢轻言见到这枚虎牙之后受宠若惊,赶忙伏揖于地。却听敖椿继续道:“这半枚兵符乃是寡人之亲卫「鬼虎骑」象征,到时候你一并带给敖崭,至于寡人拨给他多少「鬼虎骑」,以及寡人需要他做什么,你让他自己看信上内容就可以了。” “诺。” 谢轻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半枚黑色的虎牙,并收好。片刻的沉默之后,谢轻言接着与敖椿道:“国主打算此战由世子亲自带兵前往支援夙国?” 敖椿:“这是他建立名望的好时机。” 谢轻言会意,却又不免担忧:“此次西霁千雷国的入侵,据说有十万之众,轻言担心到时战况激烈,万一世子身陷险境,对夏国而言得不偿失。” 敖椿笑着拍了拍谢轻言的肩膀,这时脚步声由下而上。却见离姬踏着晨光,端着吃的登上了凌云阁的第八十七层。敖椿望着这个优雅的女人。他没有回答谢轻言的话,而是满眼笑意地问他:“早上吃了没?” 谢轻言:“怕让国主久候,所以……” 话语间,敖椿抓着谢轻言的手往内阁走去,并一边走一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陪着寡人指点江山,弈手天下!既然来了,寡人自然不会让你空腹而归,走!陪寡人用膳。” 谢轻言惶恐,本想推脱却未料到敖椿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拒绝。望着谢轻言与敖椿扭扭捏捏的样子,离姬噗嗤一笑。再次见到离姬时,谢轻言低眉,回以揖手:“阿姐。” 话语间,离姬放下佳肴美味于软木红之上,先是为谢轻言正了正衣襟,接着刮了一下谢轻言的鼻子:“国主都已经这么说了,你若继续再三推脱,就是在试探忤逆之罪责哦。” 敖椿笑着打断道:“那倒不至于,这里又没外人,都是自家人。” 离姬叹气,继续与谢轻言道:“这些日子,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不多吃点,好好补一补?” “阿姐……”向来侃侃而谈的谢轻言,也只有在见到离姬的时候,便变得如此吞吞吐吐。一旁的敖椿则在这时看穿了谢轻言的心思:“先过来用膳吧。敖崭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经过再三思量,谢轻言伏揖于地,劝诫敖椿:“世子之安危,关乎夏国之国运,请国主三思!” 这一次,敖椿并没有将谢轻言再次扶起。他看了一眼站在谢轻言面前的谢轻离,谢轻离恰也在此时与他目光相触,似是在哀求敖椿不要动怒。 事实上,此刻的谢轻言之举动,确实有些让敖椿感到不悦。敖崭作为夏国的世子,基本上没怎么在世人面前露过面,所以谢轻言不了解敖崭也很正常。 但是,既然敖椿已经决定让身为世子的敖崭带兵,借着此次西霁千雷国入侵霁北,继而建功立业,并且明显回避了谢轻言几次的追问,就证明敖椿心意已决。 敖椿寄望于敖崭,并不代表敖椿没有过谢轻言的顾虑,而真正打破这一顾虑的原因,则是来源于一个父亲对于自己孩子的了解,以及信任。敖椿相信敖崭,相信他有能力做到自己曾经想要去做,但是却没有完成的事情。 而现在,敖椿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 此刻,凌云阁第八十七层,内阁。 当敖椿将谢轻离刚沏好的茶水倒入杯中,窒息的沉默被打破:“其实一直以来,除了寡人,并没有知道敖崭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敖椿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与谢轻言道:“很快,夏国世子之威名,将会在这场漫天的飞雪中,扬名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