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未闻沉默的时候,向来孤傲的柳风尘,竟蹲下身子,温柔地拭去了落在她们眉间的霜雪。看到这一幕后的陆未闻,感到非常的惊讶。 在陆未闻的记忆里,柳风尘的冷漠早已深入骨髓。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其实心里仍然留有一丝余温。 此刻的柳放肆与柳心敛,身上正披着与陆未闻同样的裘袍。一开始看见她们迎面走来的时候,陆未闻还在猜想这两个女孩会是柳府的什么人。毕竟,能披上这样的貂裘,不是像陆未闻这样的柳氏贵客,那就一定会是跟柳风尘一样,身上流着柳氏之血。 可是此前,陆未闻并未听柳风魂提起过他有两个妹妹,也没有听柳溯谈起过他有两个女儿。当时世人常说「柳氏双绝」,也却从未说起过有什么「柳氏四杰」。 直到她们开口尊称柳风尘为“兄长”那一刻。陆未闻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在柳府这些天里,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这两个女孩的存在,可能这跟他的消息是否闭塞无关。而是因为柳氏家主的柳溯,正有意识地去隐藏这些与她们有关的蛛丝马迹。 至于目的,自然是希望他的这两个女儿,能够在没有太多“喧嚣”的环境下,度过一个美好的童年,至少不至于被无意义的苦难和烦恼纠缠。 女孩儿们的眉眼间,有着与柳溯、柳风尘、柳风魂相似的傲气,但是却又略微有些不同。陆未闻可以在她们的举止投足间,找到柳风尘、柳风魂以及柳溯身上所有的影子。 年长女孩儿个子高,明眸灵动,看起来阳光洒脱,脸上的笑容没有断过,陆未闻猜想她的性格,是否应该会有些像柳风魂。毕竟同样的笑容他曾在柳风魂的脸上看见过。 至于另一个的女孩儿,相比于前者则显得似乎有些冷漠。藏在她眼神里的阴郁,远胜于此刻陆未闻身边的柳风尘。 这样的眼神,其实陆未闻先前便见过。 可以说,她像极了另一个模样的柳溯。 一个没作任何伪装却又同样阴郁的柳溯。 沉默中,却见柳风尘温柔地与她们耳边低语细语,女孩们随即微微一笑。接着,害羞地朝陆未闻揖手拜别:“先生再会。” 随后转身便赴于这场风雪。 正处于思量间的陆未闻,并未听清楚她们说的是什么。纹络在裘袍上的紫色柳叶,于风雪中栩栩。余光里,名动天下的「柳氏风刀」正缓缓敛起他嘴角那最后一抹笑容。 “她们是我的妹妹。个儿高,年长者,名为柳放肆,家中排行第三,时常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这点跟家母很像。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性格内敛,话少,名为柳心敛,家中排行老四,年纪最小。”柳风尘淡淡道,“前段时间,因为她俩顽皮,打碎了母亲遗留下的琉璃盏。家父很生气,遂关了她们禁闭,刚刚才放出来。” “因为柳二公子醒了吗?”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陆未闻补充道。“适才,我见她们离开的方向,应该前往「岚」园。” “嗯。”柳风尘的目光渐渐深邃。 提起柳风魂的时候,作为长兄的柳风尘,并没有像看到他两个妹妹那样,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关切。陆未闻不知道这兄弟俩的关系,如今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他很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了解一下,但是眼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陆未闻回答。 关于那场「明光之变」。 “所以,先生考虑的怎么样了。” “风尘公子,真的想知道吗?” “我只想知道,先生对此怎么看。” 面对柳风尘的执着,陆未闻最后犹豫了一下,接着他将目光转而落到了「惜」园的方向:“其实,答案风尘公子心里清楚,只是想在我这里证实一下,对吧?” 柳风尘没有说话。 陆未闻笑了笑,知道自己已经在柳风尘的沉默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继续道:“虽然,这件事一直以来,可能都让整个柳氏深陷难以避开的阴影,但是相信风尘公子很清楚。时至今日,过去发生的种种,无论悲喜,皆已向我们证明,夙国若是没有柳氏,可能早就已四分五裂。” “先生也认为,这一切早已注定?”话语间,原本冷漠的眼底闪过一丝哀伤。风雪中,这个素来孤傲男人避开了陆未闻的目光,转而抬眼问天:“所以我们只能默默选择接受,是吗。” 陆未闻:“风尘公子相信宿命吗?” 柳风尘:“不,我只相信我自己。” 陆未闻没有接着柳风尘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听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像是在诉说着满心的牢骚,又像是在控诉着什么似的。今天的柳风尘,和先前陆未闻听到的以及通过别的方式途径了解到的,包括这段时间他所接触到的,都非常不一样。 他看见了一个藏在铠甲下的孤傲公子,露出了少有的温柔,也看见了素来杀伐果决的刀客,如文人墨客一般,多愁善感。 陆未闻就这样站在一旁,听柳风尘继续叹息。话语间,这位孤傲的公子苍凉一笑,放下了手中撑起的伞,转而伸手捧起天上落雪。 于是伞落在了风雪中, 陆未闻没有捡起来,柳风尘也没有。 于是,落雪入眉梢。 莫名的悲凉夹杂在朔风里, 于是,柳风尘不断的问着自己: “所以,先生相信宿命吗?” 听到这里,陆未闻微微一笑道: “只有棋子才有宿命一说。” 原本有些落寞的柳风尘听罢,转而疑惑的看向此时的陆未闻。风中的霜雪落于二人的发间眉梢,陆未闻下意识地裹紧了裘袍,继续道:“不是吗,风尘公子?” 柳风尘愣了一下,缓缓敛起此间漫散的思绪,问陆未闻道:“我相信,先生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一定对关于「明光之变」的所有过程和细节,大致已经有所了解。” 陆未闻回忆道:“这段时间,得宗主准许,未闻确实有在谕法司的档案室里,通过鹿呦的口供,补上当年「明光之变」期间所遗漏的诸多细节。” 柳风尘:“那么先生认为,鹿呦的口供里,有几分为真,又有几分是假?” 陆未闻:“自然是半真半假。” 柳风尘:“所以,就目前手上已有的证据,依先生看来,哪些为真,又有哪些为假。” 陆未闻微微一笑:“未闻认为,真真假假暂时可以先放在一边,风尘公子更应该注意的是鹿呦为何要在口供里掺假。” “自然是要激化宗室与云氏的矛盾。”柳风尘回忆道,“在鹿呦的口供里,如今的宗室俨然已成了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存在。关于「明光之变」的那段往事,他只着重了家父与我柳氏,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集结宗室近七万子弟兵,借机诬告宗室蓄谋已久,逼反明光铠,但是却丝毫没有提及到墨国的第二次入侵事件里,这七万宗室的子弟兵,究竟死了多少,又有多少落下了终身残疾。” “鹿呦最擅长避重就轻。”陆未闻叹息道,“他之所以敢这么说,其实也是抓住了柳氏孤傲,素来不在乎外人怎么看自己。更不屑于解释。” 柳风尘:“确实,虽然我不屑于解释这些,但这并不代表涉及到关乎柳氏清誉的问题,我会熟视无睹。” 他的话让陆未闻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事实上,陆未闻很早就明白。这些年来,作为柳氏家主,宗室龙头的柳溯,表面上心在宗室,实际上一直以来心系夙国。他以一己之力担负起「明光之变」,对于整个夙国宗室造成的损失,并努力的缓和宗室与王室的冲突,继而避免了夙国在这个过程中,四分五裂。 这一点通过柳溯这些年来,为夙国所做的牺牲,以及背负的那些种种,都可以从细微处窥见。可是,也正因如此,如今的柳氏也因为宗室的立场,莫名其妙被推到了云氏的对立面。 这是柳溯想改变的,但在现在看来,恐怕并不是柳风尘想要的。陆未闻没有想到的是,一直以来替父亲办事,任劳任怨的柳氏长子·柳风尘,此刻正在无意识亦或者有意识地走上一条与柳溯同一方向,却又不同的道路。 未等陆未闻再度开口,却听柳风尘接着道:“先生可想过,鹿呦为什么执意要挑起宗室与云氏之间的恩怨?” 陆未闻思量:“因为他知道,这么些年来,「明光之变」一直都是柳氏与云氏之间,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并且时不时成为两个家族之间伤痕彼此的利刃。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柳风尘:“而现在他想让这伤口变大。” 陆未闻:“鹿呦想帮云氏夺回话语权。” 柳风尘:“所以他需要证明自己价值。” 陆未闻:“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柳风尘:“可是,归根结底。如今柳氏在夙国得到的这一切,都是云氏一族本该偿还于我们柳氏。无论是赞誉,财富还是地位。” “有些东西虽是应得,但却不能要。” 柳风尘:“既是应得,为何不能要?” 陆未闻:“因为,这里面可能会有试探,有猜忌,有不满,有陷阱。是毒药,包着糖衣的毒药。” 柳风尘:“那又为何要给?” 陆未闻:“这只是个形式。” 柳风尘冷笑:“帝王心思,真是可笑!” 陆未闻:“人心本就复杂,更何况帝王心思。” 柳风尘:“可是,如今我们柳氏所得来的这些。几乎全是云宸强行塞予我们,所以按照先生的意思,这个云宸从一开始就想将我们柳氏置之死地!” 陆未闻:“或许想过,但是他没有这样去做。否则,现在整个夙国便已经四分五裂,甚至可能已经被时刻环伺的群狼们,从东霁的版图上彻底抹去存在。” 柳风尘冷笑:“说到底,云宸还是想让我们柳氏死心塌地得为他鞍前马后,不求任何回报。但是又不得不提防着我们。” 陆未闻:“或许,云宸国主提防的并不是柳氏。尽管他可能提防过,但是我相信,在云宸的国主的心中,宗主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兄弟·亲人。” 柳风尘:“何以证明?” 陆未闻:“就凭他明知道宗室已经开始渗透夙国政治,但是却依然愿意让风魂公子担当霜剑亲卫司的指挥使;明明知道谕法司至关重要,可是最终还是愿意向宗主妥协,让出谕法司,并将之交由宗室;就因为在这场「明光之变」中,他与宗主都失去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最后,差一点更是失去了彼此。” 柳风尘:“成年人,应该为自己行为负责。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主。” 陆未闻:“云宸本是由愍帝钦点的「王」,他可以选择不低头,一直做那个王座上孤独的「王」。风尘公子不能因为那场「明光之变」,源自云宸国主的一意孤行,所以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如今柳氏所得来的这一切,都是柳氏该得到。” “家母就是死在了那场本不该有的是是非非里。”话语间,柳风尘的眼底略带哀伤,“倘若家母尚在人世,家父定不会像现在这般郁郁寡欢,我家三妹也不用像刚才那般故作坚强,可怜的四妹,更不至于从小就如此阴郁。哪怕是我那个时常不回家的二弟,至少还会记得回家看看。明明是他云宸的一意孤行,为何让我柳氏付出如此惨痛代价?” 柳风尘的话,让陆未闻沉默了片刻。陆未闻的沉默,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在空出时间让柳风尘冷静一下。 朔风吹息间,雪依旧在下。抬眼时,紫叶云柳傲立寒冬,撑起一方春色。柳风尘没有在说话。却见,遗落在地的伞中,眼下已有积雪。 周围,偶有府中下人就此路过,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驻足围观,亦或是在远处偷看。因为,他们都知道,柳风尘肯定会发现自己,到时候免不了一番责骂。 思量间,陆未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以非常平淡的语气跟柳风尘说:“其实,云宸也已经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甚至是生命。” 这一刻,陆未闻不再称呼云宸为国主。鉴于柳风尘对云宸有太多的怨言。陆未闻担心自己总是在他面前提起云宸是国主,只会增加他的抵触情绪,遂整理了一下措辞,对柳风尘继续道:“这场「明光之变」是夙国的宿命,也是云氏的宿命,但绝对不是柳氏的宿命。尽管,此刻柳氏依然扮演着一枚重要的棋子。” “此话怎讲?”柳风尘疑惑道,“倘若有人以我柳氏为棋子,按照先生先前的理论,这场「明光之变」对于我柳氏而言,乃是天意?” 陆未闻:“若是没有这场「明光之变」,柳氏与云氏,或许依然亲如兄弟。宗室也将始终为云氏服务,不敢有任何觊觎。” 柳风尘:“可是,它终究还是发生了。” “而这一幕,将是一些人所渴望已久的局面。”陆未闻顿了顿,继续道,“云宸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云姈国主也试去了她的母亲,整个夙国也因此失去国母。” 柳风尘:“柳惜君也是我的姑姑。” 陆未闻:“所以,总得来说,柳氏在这场纷乱中,其实失去的一切,丝毫不亚于云氏。明眼人看政治,老百姓看亲情。而那些大多数人的所思所想,则代表着人心。” 柳风尘:“大多数人并不懂政治。” 陆未闻:“但是他们明白,云宸只是在这场纷乱中,失去了爱人。可是宗主却失去了他的妹妹、妻子,柳家公子、千金失去了本该陪伴他们成长的母亲。” 柳风尘眼神里略带哀伤,未有多言。 却听陆未闻继续道:“出于共情,人们对于柳氏的任何举动,会格外宽容且认为合情合理,若是宗主在这个时候代表了整个宗室,那么整个宗室的行为,无论有多过分都会得到理解。而一些有心之人,则可以在这个时候披着宗室的外衣,谋划自己想要做的任何事。” 柳风尘:“先生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而且还是来自于我们宗室的内部?” 陆未闻微微一笑,转而言道:“所以我怀疑,鹿呦跟宗室内部的个别人,存在交易。有些东西他知道的实在是太过于详细,而这些事情本不该是他所能够知道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听到这里,柳风尘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先生说的这些,家父是否早已察觉?” 陆未闻答非所问:“其实一直以来,未闻最佩服宗主的一点是,宗主敢以宿命搏天意,敢将棋子翻作执棋。他算好了每一步,从暗处布下蛛网,并一步一步驱赶螳螂,令螳螂为了生存不得不捕蝉。” 柳风尘:“最后,再由我放飞黄雀。” 陆未闻:“我曾以为,我是螳螂,或是黄雀。但是,到头来我只是一张蛛网。对于鹿呦而言,横竖都是死,但是身在棋局中,又怎会察觉到?” 柳风尘:“那到现在为止,先生知道这螳螂究竟是谁了吗?” 陆未闻微微一笑,抓而言道:“这个,暂时不重要。目前,这只螳螂仅是暂时逃离了黄雀的视野,但是,只要我这张蛛网还在这里,一切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柳风尘:“所以,过去的那场「明光之变」,现在跟这只螳螂有关吗?” 陆未闻:“关联自然是有,但是我认为最需要注意的应该是这场「明光之变」背后,所牵扯到的更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