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霁夙国,明月城。 十月十一,入夜后。 一辆马车冒着漫天大雪,缓缓行驶在这座霁北孤城的大街上。车轮轧过宽阔的路面,在满地的厚雪上留下长长的轨迹。沿途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往来。很快新雪便会掩盖马车行驶过的痕迹,就好像它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城。 赶车的人虽然穿的厚实,可从脸色上看,却丝毫看不出他很暖和。所有暴露在寒风里的皮肤都已被这霁北的风雪,冻的发紫。 作为一个久居络国的南方人,这位赶车的车夫今天是平生头一次领略到冬天的滋味。以前,他渴望亲手触碰到传说中的雪,但是现在,这个车夫后悔了。 凛冽的寒风顺着衣袖的空隙一点点夺走车夫身上的南方温度,车夫只想尽快的办完这次的任务,然后早点归去。 霁北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长。 在这样的季节里,很多动植物都将面临着生存的危机。未能及时储食冬眠的它们,将迎来饥饿与寒冷的双重拷问。天地间,只有一片雪色,除此之外便是呼啸的风,以及时来的死寂。 然而,无论霁北的冬天有多冷,总有三种植物能在这片漫漫的雪色之中,坚韧顽强地坚持到春天的来临,为这片绝望的世界坚守最后的希望。 它们被称为霁北三友的“紫柳”、“青葵”和“红梅”。夙国的明月城柳氏、流云城夏氏、曜光城韩氏分别以这三种植物作为家徽,并以此彰显三家之间,无需言表的深厚情谊。 事实上,在“天火劫”之前,还有一种名为“赤松”植物,曾与霁北三友齐名。“赤松”源于霁北夏国,是一种越是身处严寒,其松叶便越发赤红的松树,而后因赤焱之乱绝迹夏国,再出现时,便是在霁北夙国的镜月城中。 镜月城的千羽氏,于赤焱之乱期间,随霁愍帝一起入驻镜月城,虽然“赤松”与霁北三友齐名,但以“赤松”为家徽的千羽氏,并非夙国的本土世家。 镜月城千羽氏,是霁朝慕氏帝族的一个分支,他们奉东霁慕氏为正统,以象征忠贞的“赤松”为家徽。与夙国明月柳氏的孤傲张扬相比,镜月千羽氏低调随和。 辉煌时期的镜月千羽氏曾与明月柳氏,隔着镜月城与明月城之间,那条美丽的“绮光河”分庭抗礼于整个霁北。 这场没有意义的明争暗斗,即便是在夙国主云宸出面调节也未能和解,直到那场至今不明因由的“天火劫”降世,两个世家之间的恩怨,方才因为其中一个世家的没落,继而不了了之。 “天火劫”将镜月城化作废墟之时,也是赤松彻底在夙国消亡之日。那场可怕的“天火劫”,用黑色的火焰点燃了镜月城,将“赤松”的根茎与镜月千羽氏的血脉,于弹指间化为灰烬。 美丽的“绮光河”,也因为“天火劫“干涸至今。沐浴着无数哀嚎和悲恸之声,逃过了“赤焱之乱”战火的“赤松”,就此绝迹于世间。辉煌的镜月千羽氏,仅有少数逃过了被灭族的命运。 原本于家中排行第七,且并不被众多族人看好的千羽烟云,因为在她前面的六个继承人纷纷死于天火劫,遂意外的顺理成章继位千羽氏家主。 镜月城的千羽氏,只忠于慕氏帝族。有关于他们的故事很少会在正史里被提到。这或许和他们低调处事的家风有关,但也不排除是有些人刻意而为之。 千羽烟云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她的嫉妒心和自尊心一样强。 早年的千羽烟云让她的兄弟姐妹们感觉其能力配不上其野心,却又总是夸夸其谈。久之,听者难免心生厌烦,遂纷纷疏远于她。 千羽烟云生得俊俏,身材娇好,五官精致。不少世家公子都对她非常钟意。无论是穿配男装亦或是换回女儿身,都能令人眼前一亮。 她的性格没有女儿家的柔情,更多时候你可以在她的眼眸里看见只有男儿才会有的坚毅。别的女儿家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能会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将是什么地位与模样,而她则心念家国,志在霁朝一统。 或许也正因如此,童年时期的千羽烟云没有多少朋友,与她关心颇好的除了景轩廉牧,便是云凡。当初明光铠建立的时候,她也曾想女扮男装加入,但是却被云凡残忍拒绝。 虽然那时的千羽烟云总把自己当个男人,但是在廉牧云凡景轩等人的眼里,她永远都是像妹妹一样的存在。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后来云凡不告而别,于悄然间发生转变。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的千羽烟云在得知云凡的悄然离去,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于是没过多久,她一个女儿家,竟孤自追到北漠,试图找回云凡。 几经坎坷之后,千羽烟云找到了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个男人并不打算回来,而且为了将她赶走,竟然她对她进行了难以入耳的言语羞辱。 伤心欲绝的千羽烟云,在回到夙国之后性情大变。得知她归来后的景轩等人,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而千羽烟云则对于自己北漠的经历只字不提,并宣布不想再跟云凡有任何关系,之后更是疏远所有跟云凡相关的人和事。 “天火劫”中霁愍帝驾崩,太子流亡,镜月千羽氏险些被灭族,随后天下人心思乱,列国诸侯互征杀伐。 继位家主后的千羽烟云,认为这一切都是因夙国主云宸看护天子不利而起,加上先前云凡的毒舌伤了她的自尊心,最终这一切在时间与事件的共同作用下,化作了千羽烟云对云氏一族的恨意。几经思量之后,千羽烟云举族迁离当时已是暗潮汹涌的夙国。 向来喜好附庸风雅,结交贵族世家的络国主凌无剑,在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向千羽烟云发出了邀请,并亲自带领号称“铁壁”的玄甲军,前往夙、络两国边界,迎接千羽一族。 …… 今年明月城,要比往年晚那么些许时日,迎来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南方来的车夫驾着马车行驶在北方的孤城,四下无人。 寒风呼啸过,飞雪落发间。 段念的手冻得发紫。他一边赶车一边哆嗦,生怕自己若是不动一动,就极有可能会被这可怕的寒意直接在马车座驾上冻住。 车厢里,一个身着锦衣貂裘斗篷,内衬衣襟上纹络有“赤松”家徽的女子,正借着暖灯的光,翻阅一本语意生涩难懂的古籍。 细润白皙的肤色在暖灯的映照下,如无暇温玉。风髻露鬓,淡扫娥眉。两缕黑褐色的长发垂肩而落,一双明眸随思绪的飘远,慧黠地转动。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有时候命运的安排,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车夫在外仓促的赶着车,她在车厢里并不催促。作为千羽烟云的妹妹,千羽枫华在家排行第九。排行第八的那位死在了几年前的“天火劫”中,如果当年千羽烟云放弃继承千羽氏的家主,那么此刻千羽枫华便是千羽氏的家主,而镜月城的千羽氏,也不会因为千羽烟云的一句话,迁居络国国都“韶光城”。 千羽枫华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沿途的街巷作坊门外屋檐下,虽已点燃华灯,但是路上却不见多少行人。 哪怕是巡街的霜剑禁侍也没瞧着几个。或许是夜色渐深,漫天大雪的缘故,千羽枫华自我安慰道,其实她想到过明月城在经历了诸多坎坷后会陷入萧条之景,但却没有想到会如此萧条。 早早便听闻传说中的赤焱武士已进驻明月城中,但到现在为止,也仅是在入城的时候,得以有机会一睹风采,之后便再也没有看见半个。 也不知过去时间在她的沉思中过去了多久。马车行驶在绮光河上的“故梦桥”,穿过明月城来到了镜月城中。雪越下越大,段念感觉自己的手似乎已经和缰绳冻在了一起。 最终,几经过辗转过后,马车在路过镜月城中,一家宽阔门楣,金刻玉雕门匾的宅院时,渐渐放缓速度。 碰巧的是,几个刚好在此巡街的霜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本能地朝着这辆马车多看了几眼。车厢里,千羽枫华透过车窗间隙,发现了这一幕。 出于谨慎,千羽枫华轻敲车门。 车夫会意,原本缓行中的马车从这座宽阔的宅院府邸正门绕过,然后直走左拐右转,绕了好大一圈,最终来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段念很小心仔细,在确定周围完全没有任何人出没之后,他将马车停在了一块古旧的石碑前。那是一块残破了的古旧石碑。落雪将它底部的文字覆盖,岁月侵蚀了石碑的完整,依稀可见的是,这个石碑所记在的故事。 那是一段关于镜月千羽氏的过往,由当年的霁愍帝亲自题写,大致内容是在表扬千羽氏为慕氏帝族所做的贡献。 离开马车前,段念按照千羽枫华的指示找到了这块残破的石碑。他轻轻敲打着这个石碑的底座,空荡的回响证明这座石碑下面可能有一条宽阔的暗道。 于是,段念赶忙来到马车前,伸手敲了敲车厢侧壁:“主子,确定是这里,请下车吧。” 话音刚落,千羽枫华缓缓拉开车厢的门,在车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她将暖灯交由车夫提着,自己则将未读完的古籍藏于袖中。 面对凛冽的寒风,千羽枫华和段念流露出两种不同的神情。此时的段念已经被吹得脸色发紫,而千羽枫华仅是脸色显白,并未像车夫那样不停哆嗦。 这可能是因为千羽枫华从小在这里长大,所以早已养成耐寒的体质,而段念来自南方所以一时半会难以适应。 下车后的千羽枫华环顾四周,像是想要找回些许旧时的回忆,结果得来的只有满眼的物似人非。最终,在她在车夫的搀扶下来到了那座破旧的石碑前。 飞雪落入黑褐色的发梢,灵动的双眸在这一刻略带哀伤。她蹲下身子,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抹去石碑上的尘与雪,不经意间几滴泪光从她眼中滑落。 段念察觉到了这一幕,遂顾不得自己已经冻的快不行了,赶忙关切千羽枫华道:“主子,你没事吧!” 千羽枫华听罢,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起身道:“没事,我们还是快进去吧。” 段念揖手道:“诺。” 随后,千羽枫华转身退后,从段念手里接过暖灯,并给段念让出足够的空间。破旧的石碑,随即在已被冻紫的双臂作用下,左转一下,右转三下,左两下,最后转一圈。 二人脚下的土地,在石碑转动期间出现缓缓的振动,细微的低吼声在此间绵长,像是有什么巨兽从二人脚下的石板深处路过。 千羽枫华并不担心这声音会惊扰到周围的居民。一是因为这个声音很细微,只有在石碑前才能听见,二是因为天火劫后,这里已经成为一片“鬼宅”,没有人敢居住。即便是巡街的霜剑,不是重要情况发生,也不会随便跑来这里找刺激。 当段念转完石碑,二人脚下低沉而又绵长的吼声戛然而止,大地在同一时刻恢复了平静。接着,一扇尘封的地门出现在破旧的石碑后方。 风卷落雪,寒意入眼。 微弱的暖灯驱散了些许夜色的深邃,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在暖灯的映照下,于此刻出现在这尘封的地门内。段念犹豫的时候,千羽枫华并没有犹豫。 她提着暖灯,头也不回地抹入了这不知尽头究竟有什么的地门内。接着,地门缓缓合上,段念似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于是赶紧快步拔出袖中软剑,斩断栓住马车于树下的缰绳,并给了黑马一脚,自己则趁着地门快要关起来的时候跳了进去,生怕被关在外面。 辛辛苦苦拉扯着马车至此的络国黑马,在被段念这一脚的惊吓下,再一次拉着马车,如同发了疯似的,狂奔在漫天风雪的夜色之中,渐渐没了踪影。 雪依旧在下,而且下得很大。 无论是马蹄印还是行人影,亦或是车轨踪迹。深凹处迟早会被这场不知何时停下的雪所填满,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即便有一天知道了,那一天只可能是春天。 合起的地门下,段念跟着千羽枫华缓缓踏过长长的阶梯,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深邃的地道里。段念不敢说话,他总感觉这望不见尽头的地道深处,住着一只可怕的巨兽。 而他之所以会有这种错觉,可能跟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千羽枫华也没有说话,她提着暖灯,循着记忆的轮廓,试图从这片无尽的黑暗里找到唯一的出路。 这条暗道只有千羽氏知道。 暗道里有无数扇门,每一扇门通往镜月城不同的地方。当初的千羽烟云就是在天火劫降世之时,带着部分族人躲到了这个暗道里,才得以幸免于难。 传说,在镜月城和明月城的地下深处,有一座足以容纳半个霁北面积大小的“暗星城”。只是,由于年代久远,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暗星城究竟存不存在,以及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又有多少,而那些有关于暗星城的故事,大多都离不开烬荒帝离烬与黑天教十二教宗。 也正是为了找这个“暗星城”,千羽氏才在镜月城下挖了这条暗道,结果挖了很多年什么也没有找到,反而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最终,苦苦寻觅无果的千羽氏,含恨放弃了对暗星城的寻找,并将这条暗道用作储物与避难之用。 破旧的石碑,开启尘封的地门。 眼下,在护送千羽枫华来到这里之后,保她周全成了段念的新任务。他不知道千羽枫华在穿过这深邃的暗道后要做什么,毕竟这个不是他该知道的。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好事。 人若不知鬼神,又怎会惧怕鬼神。 千羽枫华提着暖灯,一边走,一边思量。脑海里是曾经千羽烟云带她走过的这条暗道。这条暗道里有很多石门,每一扇石门的背后对应着一个出口,基本上大部分的出口都在镜月城里,只有一条出口是通往明月城中。 在下了地道之后,暖灯的光渐渐驱散了段念身上的寒意。原本冻紫的肤色,在此间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气血,这也让段念对于这盏只有在霁北才会用得上的灯,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激。 其实,千羽枫华想要去的地方是明月城的某处,但是为了避开耳目与不必要的麻烦,并且出于谨慎,千羽枫华命段念驾着马车,来到镜月城中,从地道前往明月城。 二人就这样在借着暖灯的光,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期间,他们从一道有一道标注着不同名字的石门面前走过,蜿蜒崎岖的阶梯,让段念感觉越走越长,好像是真的没有尽头似的,最终段念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千羽枫华:“主子,我们还要这样走多久。” 千羽枫华:“差不多快到了。” 话语间,沁人的幽香在此间令段念有些醉眼迷离。在千羽枫华说完这句话后,二人接着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抵达千羽枫华想要找的出口。 过程中,段念明显感受到阶梯呈上升趋势。与之前途径的那些石门不同的是,这扇门上没有标注任何的字样。而原本该标注字样的地方,似是被人以重型兵器所毁掉。 借着暖灯的光,段念看见了这扇石门上有刀剑纵横的迹象,不仅如此,还有些许干涸已久的血迹。 看到这里,段念眉头一皱。他所看见的事物,千羽枫华也看见了。但是千羽枫华却对这些奇怪的痕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包括门上的血迹与这些过往的痕迹,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段念见千羽枫华对此并不惊讶,本想开口问,结果没料到千羽枫华先开口道:“准备好了吗?” 段念疑惑:“哈?” 千羽枫华:“外面有点冷。” 随着女人的话音落下,这扇沉重的石门时隔多年再次缓缓开启。女人清楚的记得,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自己才十二岁,是姐姐千羽烟云将她死死护在怀里,挥剑杀退了所有靠近她们的人,这才让千羽枫华有了今天再次站在这里的机会。 接下来的画面,诚如千羽枫华所言,石门大开之时,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扑面的飞雪,令段念突然有些不想离开这幽深的暗道。 千羽枫华疑惑的看着段念:“怎么?” 段念迟疑了一下,遂跟上了千羽枫华的脚步。当二人完全踏出这扇石门之时,一个身影消瘦的老者,与一群举着火把的侍从们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出于本能的警惕,段念从袖中抽出一把细窄的软剑,并在第一时间将千羽枫华护在了身后。杀意在这个南方人的眼中涤荡,但是千羽枫华在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后,并没有作出任何的紧张或是害怕。 未等千羽枫华开口,面前的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满脸恭敬地朝千羽枫华揖手道:“久违了,千羽姑娘,这么些年过去,别来无恙!” 段念并未因为老者的话而放松警惕,但是在听完老者的客套后,千羽枫华将手轻轻放在了段念拿起剑的那只手背,示意他将剑收起来。 老者恭敬的目光也在此时与千羽枫华灵动的明眸相触:“久违了,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