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霁怀帝二年,十月二八。 东霁夙国,明月城,夜。 如果,今夜云姈没有召见廉牧。他应该会去由衷酒楼里,喝上几口的“一衷醉”,然后舒舒服服的去孟简的屋子里睡上一觉。反正,此刻孟简正在替墨殇打理霜剑寒甲司城北部的各种琐事,根本抽不开身。 白蔷给孟简安排的住处可以说是由衷酒楼里最高档的,这个待遇廉牧可是没有体验过。本打算今夜试试,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些美梦只好暂且延期。 此时,云姈正在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整理关于明光之变时候的细节。作为霜剑亲卫司指挥使的蒹葭,则在这期间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先前她答应过蒹葭,一定会给她交代。然而,当云姈对于现在墨殇呈上的鹿呦口供里,关于明光之变的那些往事,与相关的秘宗暗卷进行对照后,云姈发现当年的那场「明光之变」,恐怕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首先,有一些关键性的细节无法对上,而这些细节将直接造成云姈的母亲柳惜君、以及舅母叶岚的死亡。这使得她们的死,相比于整个明光之变,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继而让许多人以为,她们的死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是,现在云姈感觉,这“不幸的意外”,恐怕是有心人精心设计的结果,至于有心人为什么这么做,恐怕和现在夙国内部的格局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仅如此,这期间还掺杂了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让云姈不由得想起了消失多年现在又出现了的黑天教。 换而言之,所谓的「明光之变」,极大可能只是一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遮掩柳惜君与叶岚之死,其实是刻意设计所导致的事实,继而促成现在宗室对于夙国的“摄政”。 想到这里,云姈握住案卷的手开始不停的颤抖。她强压心中的悲伤与愤怒,面色也在这期间不由得微微发红。 这时,门轻轻的被扣响三声。 灯盏下,女人轻轻合上案卷,并将之藏匿于桌案间的暗阁里,然后压低里声音,“是谁。” “霜剑三司大统领·廉牧,觐见。” 门外,说话的声音来自蒹葭。 云姈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进来吧。” 门开时,廉牧穿着一身长袍与云姈揖手。 “拜见国主。” “免礼。”云姈大袖一挥,示意坐下。 接着,蒹葭合上房门,继续守在屋外。 落座后的廉牧,目光落在了云姈面前的桌案上。此刻,云姈的桌上,正摆放着由点星城陆顷书所著「简·政」。看着廉牧此刻这好奇的神色,云姈倒是更关心他冷不冷。 “外面此刻正值飞雪连天,大统领穿着这一身长袍便从宫外赶来,不冷吗?” “这里没外人,客套话咱们还是免了吧,”廉牧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然后对云姈咧嘴一笑,“其实冷倒是不冷,只不过路上雪下的有点大,我担心回去晚了,找不着光阖院的门在哪里。” “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放心。”云姈宽慰道,并将一枚银色的狼头吊坠摊开在手心。看到这个吊坠后的廉牧,眉头一皱。他认识这个吊坠,乃是明光铠的兵符。 廉牧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云姈微微一笑:“这是你的奖赏。” 廉牧惊讶道:“真的假的?” 云姈疑惑:“怎么,不喜欢?” 廉牧赶忙跪揖在地:“谢主隆恩!” 随后,霜剑三司大统领廉牧,从云姈的手里接过了这枚明光铠的兵符。那一刻,云姈从廉牧的眼中看见了闪动的泪光。心想,这可真是时代的眼泪。 在交接完明光铠的兵权后,云姈与廉牧开始翻起了旧账:“赏完了,现在该罚了。” 廉牧皱眉,“怎么,我这段时间又惹了什么我不知的事情?然后传到国主的耳边了?!” “事情算是这段时间的事情吧,”云姈叹息,“这个事情,你肯定还是知道的,不然你也就不可能去办了。现在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或者解决的办法,不然我只能将你霜剑三司大统领的职位先卸了。” “又是谁来你这里告我黑状了?是不是步微澜?”话语间,廉牧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还是蒹葭?” “步微澜现在我都见不着他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在哪里。况且现在他是你的「司佐」,若是你出事,他也有连带责任,所以步微澜护着你还来不及,”云姈替廉牧分析道,“至于蒹葭,前几天你才救了她们的命,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告你黑状?” 廉牧疑惑:“那是谁?” 云姈叹息:“你就不关心到底什么事吗?” “如果真是我惹的事情,廉牧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廉牧拍拍胸脯,“放心,到时候绝对不会给国主添任何麻烦!” 云姈无奈的摇了摇头,她感觉跟廉牧沟通实在是太费劲了,于是直接就说明到底是什么事情了:“上周还是什么时候,你把柳风魂不明因由的打了一顿,而且还是在他去光阖院报道的时候,当着许多人的面在演武场把他给暴打了,这件事还记得吗?” 廉牧听罢,松了一口气:“就这?” 他的反应让云姈瞬间有些不悦:“你认为这事是一件小事情吗?” 廉牧狡辩:“我以为国主已经替我摆平!” 云姈摇头:“这事我办不了,恐怕你得自己解决。号称「柳氏双绝」的「柳氏气刀」,被你这一次安排的明明白白,如今柳氏作为宗室龙头。柳氏的颜面就是宗室的颜面,你这一举动不仅打了柳氏的脸,也打了宗室的脸。” 廉牧思量:“如果是宗室要说法,国主把我革职,我没有什么怨言,只是现在西霁千雷国就要打过来了,临阵换将,可能会有些不太合适,虽然这个霜剑三司大统领我也没有当多久,也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功绩。” 云姈微微一笑:“功绩还是有的,毕竟鹿呦是你带人抓的,蒹葭、夏辉她们的命也是你救的,千雷国入侵的时候你也冲在了最前面,其实柳氏目前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态度,我估计也是考虑到了你刚刚说的那个情况,所以在等这场战争结束,但是宗室这边你得先给出一个交代。” 廉牧会意:“请国主指路。” 云姈转而言道:“云凡回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廉牧:“那天我亲自带人迎他的。” 云姈:“现在他想问你借霜剑寒甲司兵权。” 廉牧:“是云凡要借,还是国主要借。” 云姈:“若是我要借,现在你已不是霜剑三司的大统领,更不会成为寒甲司的「督护」。” 廉牧:“云凡是借,还是要?” 云姈:“自然是前者。” 廉牧:“所以,为了安抚我情绪,他才给我明光铠兵符是吗?” 云姈不否认:“这也是你应得的。” 廉牧:“为何云凡不自己来找我。” 云姈:“现在他有更重要的要做。” 听到这里廉牧笑了:“借兵权这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完全可以拒绝。可若是国主开了金口,本是夙国臣子的廉牧,又怎敢拒绝?” 云姈叹息:“一切只是权宜之计。” 廉牧:“国主可以告诉我,云凡借走霜剑寒甲司兵权的原因吗?” 云姈:“他想在西霁千雷国拿下曜光城以前,夺回被墨国占领的流云城。” 廉牧皱眉:“这事跟宗室有关系吗?” 云姈:“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廉牧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云姈的话,而是在细想云姈所说的“契机”指的是什么。廉牧认为云姈口中的“契机”指的应该不是拿回流云城的“契机”,更多应该还是和宗室相关。 换而言之,可能与军事上的“契机”无关,更多还是暗指与宗室相关的政治“契机”,即“变革”的“契机”。 却听云姈继续道:“现在咱们夙国的宗室里,仍有不少人还活在霜剑归他们执掌的梦里,看不出来,天已经开始变了。” 廉牧恍然大悟:“国主的意思是,让我用这样的方式,令宗室认为我已经带领霜剑和云凡合盟?继而顺道完成对于宗室对霜剑渗透力量的清洗?是吗!” 云姈思量道:“现在整个「明月·镜月」双城已经封锁,外界的消息暂时传不进来。但是迟早有一天,宗室会知道关于我这个弟弟的一些事情。” “国主指的是云凡在北漠时候做的那些事情吗?”出于礼貌,廉牧没有点破,但就是这样便已经让云姈难以启齿。短暂的沉寂后,云姈叹息:“你都知道了,是吗。” 廉牧:“差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看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云姈思量道,“其实柳氏作为宗室龙头,并不能完全代表宗室的所有态度,就好像现在柳氏并没有明显表态,但是其他的世家已经开始替宗室发声,虽然他们没有胆子敢代表柳氏。” 廉牧冷笑:“主人没说话,狗倒先叫了。” 云姈:“那些敢在挑这个时候添乱的世家,等战事结束了我会一个一个跟他们清算。” 廉牧担心道:“国主若是这样做,不怕得罪整个宗室吗?” 云姈:“一两个小鱼小虾代表不了整个宗室,宗室与王权之间的关系,本就应该是共生共荣。眼下,西霁千雷国入侵在即,我们可不能让那些小鱼小虾坏了正事。” 廉牧会意:“全凭国主旨意。” 说到这里,云姈拍了拍手。 却见蒹葭端来一壶酒水,廉牧皱眉转而与蒹葭目光相触。沉默间,这个男人似渐渐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嘉奖”。原来今夜的一切其实早已安排好了,就等他这最后一句话。 可是转念一想,他廉牧除非一开始就选择避而不见,不然难道可以去拒绝吗?答案自然是“不能”。 思量间,昔日的部下蒹葭为他斟酒,云姈捧起酒杯敬与他:“这件事,就委屈廉大统领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廉牧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为人臣子,理当如此。” 一旁的蒹葭在听到廉牧这话的后半句时,眉头微皱。云姈虽也感觉有些刺耳,但最终还是体谅到他的情绪,毕竟接下来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廉牧,“廉大统领放心,柳风魂的事情,后面我会去派人解决。” 廉牧恭谨揖手:“一切有劳国主。” 云姈微微一笑,阻止廉牧行揖礼。 宫门外,连天的飞雪已没膝盖。 廉牧心想,喝完这杯酒他也该走了。 …… 东霁怀帝二年,十月三一,午后。 当云凡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古依娜等人,同意他兵发流云城时。飒部六将之一的“蒙戈”,于前一天夜里出现在镜月城的落霞公馆,向古依娜与云凡述职。而同样身为飒部六将之一的“隐”,则带着满身的伤痕,于今日清晨静悄悄的回到了明月城中。 同一时刻,身为曜光城韩氏家主的韩彬,则在今天得以重见他以为已经战死曜光城中的女儿韩寐,并从她那里了解到更多关于曜光城的现状。 “这个,咱们家的大院还是好的吧?”话语间,韩彬拿起笔墨、算盘,在一本新薄上开始估算目前他们韩氏在当下的曜光城里,究竟保存了多少资产,又损失了多少。 却见韩寐敛起深邃的目光,一边吃着韩彬让后厨给她做的溏心蛋面,一边缓缓道:“城西城南靠近城墙边上的四处仓院城破时,被落石砸损,目前被墨国的军人稍稍修缮后,征为军用。” 韩彬听罢,眉头一皱,赶忙追问, “受损面积大不大?” 韩寐淡淡道:“适中。” 韩彬:“有没受损特别严重的?” 韩寐:“城中心含谷街道的四座茶楼被拆了,目前让墨国人改建城了塔楼。” 听到这里,韩彬的眼睛里忽有泪光闪动。他一边拨动算珠,一边含泪提笔在新薄上书写着这一损失,并不忘继续问道:“还有吗?” 韩寐吃了一口面,然后回忆道:“城北的农田基本上全部都被墨国的军人给垦了,不知道种了什么东西,我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最近的事情。还有就是城东花了四年时间,快建好的那个鼓楼,虽然没有被拆,但是不知道改成了什么用途,总之这段时间,墨国人在曜光城里,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却见韩彬握笔的手,于在话语间颤抖:“这群南方来的猴子,到底想干嘛?他们认为这样改那样改就能抵挡得住西霁千雷国的入侵吗?” 眼下,估计是因为韩寐在场,所以韩彬不好发怒,怕将她吓着。看着韩彬如此抑愤的模样,韩寐光听他话语间的颤抖,就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深处有多么的难受。不过,韩寐可不会因为同情而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沉默间,韩寐吃完了面,韩彬仍在反复核实损失,并一边拨动算珠,一边掐指算着损失。思量了片刻后,韩寐象征性地韩彬道:“其实,只要守住韩家大院,一切都会熬过去的。”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毕竟,整座曜光城里,最值钱的就是韩家大院。结果,她的这番话反而提醒了韩彬一件事,于是韩彬再次跟韩寐确认道:“秋曈她现在住在韩家大院是吧?” 韩寐愣了一下,点头不言。 韩彬:“那就好,接下来无论西霁千雷国与墨国打的有多么激烈,咱们的韩家大院以及千年缠骨红梅肯定是保住了。” 韩寐疑惑的看着韩彬:“为何?” 韩彬敛起了眼中的悲伤,目光于此间渐渐深邃:“这个啊,说来话长。” 韩寐没有说话,但却端正了坐姿,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时,韩彬也放下了手中的笔与算盘,回忆起了那段过往:“我遇见秋曈的时候,恰好正值「天火劫」后,千羽烟云带着整个千羽氏离开夙国期间。那时,明光铠已在暗中开始躁动。云凡作为明光铠的实际精神领袖,即便是离开了多年,也依然没有办法被任何人淡化掉他所留下的影响。” “明光铠就像是一头狮子,它傲气、威武、凶猛!在夙国,乃至当时整个东霁,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与它匹敌。你想想看,云凡带着明光铠,仅花了一个多月便灭了当时仅次于夏国、夙国的玄国,这是多么可怕的战斗力。”话语间,韩彬顿了顿,继续道,“尽管,云凡走后,这只高傲的狮子,最终在廉牧的手上变成了一只可怜的病猫,但是就是这病猫也足以让后面与之交战的苍狼骑、寒甲军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将其制服。” 韩寐疑惑:“这跟秋曈先生有什么关系?” 韩彬微微一笑:“你知道苍狼骑和寒甲军是如何将明光铠制服的吗?你知道秋曈手中的那盏「夜光杯」,究竟是从何而来吗?” 韩寐猜测:“是秋曈先生献上的计策,从而平定的「明光之变」?” “正是。”韩彬赞许道。一旁的韩寐惊讶的看着她的这位“父亲”。她所惊讶的不仅仅是秋曈献计平定了明光之变。在这个世上,能够得到韩彬这样认可的,据目前韩寐所知只有两人,排在第一位的是如今夙国第一世家的家主柳溯,排在第二位的则是云凡,现在多了一个秋曈。 秋曈能够获得韩彬这般赏识、认可,肯定不仅仅是献计平定「明光之变」这么简单。毕竟韩彬和那些其他的夙国宗室家主不一样,他可是将土地摆在了家国的前面。 思量间,韩寐心中的好奇,越发浓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