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夏天总是燥热的。白天里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晒得这座城里的人儿如同焉了的稻草,本就不高的心气再提不起分毫。 夜晚太阳终于下山,人们久盼的雨云却迟迟未来,算起来,这座城已经许久没下过雨了。如果说雨水是老天爷的眼泪,那皇宫里那位皇帝的死似乎引不起老天爷丝毫怜悯。 天地不仁,这老天又真正可怜过谁呢? 皇城的夜有晚风徐徐吹,吹遍整座城,散尽炎热,就像是大自然为这里的人带来的抚慰。 冷不丁被夜风拂起发梢的人儿有时会露出惬意的微笑。如同生活道路艰辛,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还是能走下去。 就怕连一线希望都被人掐断。 皇城里禁宵许久了,自皇帝死后,全城封禁三处城门紧闭,出入皆不可,直到前段时间才解了封禁,但仍是一到太阳落山时便不许寻常百姓外出游荡,直到次日寅时才可出行,是为宵禁。 所以,通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夜城暂时的消失了,只剩下漆黑的夜与寂静的街。 在寂静的街上仍有人独行,他避开暗淡的月光,贴着房屋、树木的影子,悄然夜行。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两把墨黑色的短刀分别插在腰带两侧,他头裹黑头巾、脸覆黑面罩,仅一双鹰隼似的眸子暴露在外。此人脚步轻快,又感知敏锐,几次巡游士兵经过时都能先一步隐藏起来,一路无惊无险的来到他此行的目的地。 青吟巷,赵府。 此时正值子时,天上月淡星稀,赵府前伸手不见五指,但这人仍能轻车熟路的从赵府门前、石狮子爪下所踩的缕空石球中摸出了一支竹筒。 竹筒长约一指,粗约两指,内含机关,若为不知情之人所得,不明其法,擅自开启,便会触发竹筒的机关、引爆里面的火药,届时竹筒会毁去不说,还连带着一只手掌都要给炸断、烧毁! 这黑衣人显然是知晓机关的,只见他双手捏着竹筒,左三圈、右四圈的转动过后,便听“咔”的一声,竹筒应声打开。 黑衣人粗略一瞧,便又将竹筒合上了。他仔细收好竹筒,本打算就此离去,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先顾盼了下四周,而后爬到石狮子背上,曲膝一跳,双手便攀上了赵府墙头,接着脚蹬墙壁,翻身越过墙头,在落地前猛提一口内气,轻巧着地,虽算不上无声无息,倒也没发出多大的声响。 黑衣人对赵府内部不算太熟,好在他要找的地方气味很浓,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赵府药房。 鬼医赵幽明医术高超,毒术亦高,他的药房里,除了救人的药,杀人的药想必也不少。黑衣人正想趁这个机会顺走几瓶,要给几个仇家也尝尝鲜。 门上有锁,这可难不住黑衣人,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细铜丝插入锁孔拨动了几下,锁便开了,他推门进去,借着昏暗的月光可以看到房内有一整架一整架的瓶瓶罐罐,正当他准备拿起一个瞧瞧时,却听身后有人道:“我劝你不要碰,门锁上抹有毒药,瓶上也有,两者相结合便会毒发……” 黑衣人猛的回过头,只见一道个子不高的人影,逆着月光正站在药房门口。黑衣人瞧清楚来者模样,讪笑道:“好久没来拜访鬼医先生了,这不趁着任务准备过来叨扰一下,没想到却迷路了……” 鬼医大半脸都埋藏在阴影底下,他淡淡道:“药房的门也是没锁吗?”黑衣人连连点头:“回头赵先生可要把下人训斥一顿,这做的都是什么事儿?门都能忘记关……” 鬼医语气冰冷,道:“说正事,你今日来此做甚?”黑衣人楞了楞,以为鬼医是拐着弯在问自己正事办好没。于是他从怀中取出那支竹筒,左转三圈,右转四圈打开来,抽出里面的纸条朝鬼医晃了晃,道:“放心,东西拿着呢,我不打扰先生了,这就告辞……” 鬼医瞧见竹筒,眼前一亮,心中大感好奇,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平淡道:“等一等,先来过来让我看看。”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疑惑道:“这不是鬼医你自己写的吗?还要看什么……”他突然眼睛睁大,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合上竹筒,厉声问道:“你不是鬼医,你到底是谁?” 鬼医咧嘴邪邪一笑,起码这笑容黑衣人是从没在鬼医脸上见到过得。鬼医向前一步,道:“我是赵幽明啊。” “放你娘的屁!”黑衣人双手摸向腰间,就要抽出双刀,却见鬼医不知何时已来到他面前,双手如钳,牢牢按住黑衣人的两把刀柄! 黑衣人大惊失色,下一个瞬间,短刀中的一柄已然插入黑衣人身体!这一刀由锁骨上缘进入,倾斜着没入体内,刺破动脉、割开气管、搅烂心脏,止于脊椎骨。 这或许不是最轻易的杀人方法,但绝对是堪称艺术的用刀法门! 轻轻放倒已是尸体的黑衣人,鬼医扯下他的面罩,露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孔。 鬼医舒展了下身子,脊柱竟拉长了数节!整个人显得高大了不少。 “双刀夜蝠沈沉?他来赵幽明家做甚?” 鬼医,或者说假扮成鬼医的这个人,只一眼便识出了黑衣人的身份,他有些疑惑,摸出那支竹筒,左转三圈,右转四圈,依葫芦画瓢打开了竹筒,里面装着一张信纸。“鬼医”饶有兴趣的读了起来,月光暗淡,他依然如白日视物,毫无妨碍。 信上写道:我已探明,困仙窟所关之人确是圣叶祭司,他名叫叶胜青,四十岁左右,男性。困仙窟内由两人分别执勤看守,一人是血衣郎孙挂柳,另一人司无正则是太监总管魏宫守的人。牢外尤有二百甲士结营常驻,对外宣称是陷阵营,我观他们神气,神圆意满、肉身强横,更像是传闻中可一当十的神怒军。故而,救人一事,万万不可强取,望组织另谋对策。 另,我之前与组织提到的陆家嫡子陆离,亦被困在困仙窟,可以的话,希望组织能考虑将他一并救出,好让我回报陆家恩情…… 落款,赵幽明。 假扮鬼医的这人伸了个懒腰,一阵竹筒爆豆般的声响后,他完全舒展开了身子,而后也不回头,对门口悄然而至的人说道:“鬼医,你身份果然没那么简单。” 门口处站着的那人一副苦瓜脸,面无表情,正是鬼医赵幽明。 赵幽明冷声道:“我既然已答应帮你做事,就别赖在我府里,不然我可不保证此事能成。” 那人依旧是与赵幽明一般无二的面孔,只不过身材更高大魁梧一些,他闻言转过身来,邪邪一笑道:“等你赵幽明真正了解本尊的手段时,便不会是这般讨价还价的语气了。” 这人话语间傲气十足,这份骄傲,源于他对自己本事的十成自信。 “噢,忘了鬼医你最讨厌见着这张脸。”说着这人便扯住脸角,撕下一张面皮来,露出一个赵幽明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而后继续道:“在我眼里只有死人和有用的人,你属于有用的人,既然是有用的人,我们就不该互相威胁,免得从有用的人变成另一类人……” 虽然说的是彼此相互合作的话,但他仍然有威胁的意味在里面,这人似乎意识到不对,笑了笑,歉意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但你该信我,是十分真诚的与你合作。” 赵幽明仍然苦着一张脸,或者说是面无表情,他问:“怎么称呼阁下?既谈合作,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本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无相天狐’是也。至于好处嘛,在本尊手中保住自己一命的同时还有机会去救下你情人的命,这个,够不够?”那人道。 赵幽明闻言沉默片刻,“无相天狐”这四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是为五州之内、星空之下最强杀手,杀手榜排行第一人! 赵幽明一张苦瓜脸更苦了,叹道:“既然是你,那我无话可说,照做就是。只希望身为天下第一杀手,该有的信誉还是有的。” 无相天狐点头道:“呵呵,那是自然,你以后若想救你情人,只要酬劳给的够,我不介意帮你一次。”无相天狐晃了晃手里的竹筒,又问道:“能说说看你在为哪个组织办事么?” 本以为赵幽明会藏藏掖掖一番,没想到他直截了当道:“东方青木州,义军青天盟。” 无相天狐倒是对赵幽明的坦诚感到些许错愕,用脚尖踢了踢“双刀夜蝠”沈沉的尸体,问道:“他死了,有影响么?” 赵幽明道:“青天盟每天都会有人失踪,你只要把竹筒原封不动的放回石狮子底下,过几天自会有人来取,还望你手下留情,不要又给杀了就成。” “听你的意思,似乎对青天盟无甚感情?那为何还要当个墙头草,老老实实做你的太医令不好吗?”无相天狐好奇道,而后又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这都是你的事,本尊不多过问。” 无相天狐说罢,走出门去,与赵幽明擦肩而过时又叮嘱道:“记住咯,羊皮纸一定送到叶胜青手里,否则,嘿……”话音刚落,他人已融入夜的漆黑中。 此时赵幽明才发现,冷汗早已布满了他的后背。 ———————————— 困仙窟阴牢。 叶胜青醒过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寡言了许多,看来这一次真的是伤足了元气。 先是诡蛇一掌,后是“前尘旧梦”毒性爆发,此时叶胜青尚能呼吸都已是老天赏命。 牢房里是有准备马桶的,但叶胜青、陆离二人,一个手脚筋脉俱断、一个中毒深矣,都是抬一下手都成问题的可怜人。故而屎尿排泄就地解决,身上味道恶臭难闻,两人大哥不笑二哥倒是谁也嫌弃不了谁。 不过负责看守的孙挂柳与司无正二人就倒霉了,平时就远远躲到门口,有时还要捂着鼻子帮牢房中两人略做清理,孙挂柳还好,司无正却是暗自里抱怨不已。 诡蛇依旧在家养病,鬼医赵幽明倒是时常有来,却再没提着那件五毒雕花木盒,也没有再对叶胜青试药“前尘旧梦”。只是常规喂陆离一些“软骨丧气散”,当然还有一枚朱红色的丹药,这是陆离的“特别待遇”。 今儿是白面男子司无正执勤,他鼻梁处还覆有膏药,仍是被牢中的恶臭熏的不由自主皱鼻子,便又疼的他龇牙咧嘴,心里大骂孙挂柳不是个东西。 司无正按动机关,打开困仙窟大门,将鬼医赵幽明接引进来。这门是由精工巧匠设计、制作,主体是一道花岗岩巨石,重愈千钧,又有一整套精妙机关控制石门开关,端的是鬼斧神工。 赵幽明进得牢中,恶臭扑鼻却面不改色,司无正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些常年跟医、药、毒打交道的家伙还真是不一般。 因为之前那件事,司无正对赵幽明不敢太怠慢,却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将他带到陆离牢房门口,为其打开门锁,强忍着恶臭,监视着赵幽明施为。 魏宫守除了自己人,谁也信不过。 赵幽明走进牢房,陆离只是瞟了眼便继续躺着发呆,他早已没有心气去臭骂这个人了,陆离自己都是朝不保夕那还有心思管别人,他想着就算早早死了,都好过这般生不如死。 赵幽明亦闷不做声,悄悄瞧了一眼隔壁的叶胜青,了无生气,死狗一般,再看看眼前的陆氏嫡子,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颓然模样。 果然,再怎样的英雄气概,也终究抵不过苦难折磨。 软骨丧气散是一种灰绿色的粉末,鼻吸、口服均可生效,赵幽明半蹲在陆离体侧,接过司无正递来的一包软骨丧气粉,捏着陆离的脸颊,逼着他吞服下去。 见此,司无正这才敢松懈几分。 软骨丧气散刚吃下去,陆离本就无力的身躯越发瘫软了,反正他也不所谓了,但还是有些怕之后要服下的朱红色药丸,那滋味,谁都受不住。 出乎陆离意料的,鬼医今天没有准备朱红色药丸。陆离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却惊讶的发现体内原本死水一滩的丹田气海竟有了一丝涟漪,他震惊的看向赵幽明,却见对方悄悄地对自己眨了眨眼。 赵幽明一张苦瓜脸做这种挤眉弄眼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滑稽,但陆离非但不想笑,甚至有点想哭,陪伴自己十余年的内力,终于,又回来了! 这一下,不单是气海丹田泛起了涟漪,就连陆离死寂一片的心田也重新焕发了对生的渴望、自由的希翼! 我辈武者,武功在身,艰难险阻皆无忧。若是手握长剑“雁不归”,陆离胆敢问剑魏宫守! 陆离心中激动,但到底能做到不显于表面,鬼医赵幽明动作迅速,做完了今天的事便准备离去,他到门口时,见司无正想进去检查一番,于是道:“司兄弟,我这儿有治愈骨伤的良药,是我今日特地带来的。” 司无正眯了眯眼:“噢?”赵幽明又道:“在下仰慕魏总管已久,平时一直没机会跟魏总管说上话,这不,想让司兄弟帮忙引荐一下。” 提及了魏宫守,司无正便笑了起来,道:“好说好说,魏公公他可是最看重人才了。” 赵幽明取出一支瓷瓶,道:“我先帮司兄弟上了药,不出半月就能痊愈,待司兄弟不执勤的时候,我再准备几壶美酒、几盘小菜,到时再与司兄弟把酒详谈之。” 司无正笑意更甚:“好说好说……” 待司无正、赵幽明两人离开,陆离终于忍不住活动了一下手脚,竟是恢复如初了!他一身内力运转再无阻碍。他甚至想就此一脚踢烂牢门,打死司无正,救出叶前辈,越狱而去。但理智还是劝说他莫要冲动,既然有鬼医赵幽明的帮助,见机行事便是! 陆离忽然发现地上有样东西,他拾起来一瞧,原来是一张羊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