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崔玲最近在议婚,已经差不多要定下了,对方出身望族,身份地位自是没有什么可挑剔,只是听说那人小时候出过一回疹子,身上脸上留了不少疤,算是毁容了,而且因为此事他脾气也变得很是暴躁。崔玲听说这件事情心里头就有些不愿意,可婚事是族里定下的,哪里容得她挑三拣四? 今日崔玲一见凌策模样生的这样好,再想想自己,心里就颇不是滋味,故而就想找人泻泻火,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坏心。她很清楚,若是真搅黄了崔凝的婚事,族老们绝对不会放过她。 崔氏的孩子们从刚刚牙牙学语就被灌输了一种思想――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以家族为重,家族的名誉和利益重于生命。 这一出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宴会,众人尽兴而归。 事后凌氏特地把崔凝单独叫回屋里,仔细询问她,“那日医生来复诊时说你身子还有些弱,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着呢。”崔凝道。 凌氏皱眉,“我见你整晚魂不守舍,在想些什么?” 崔凝有些为难,她自是不会说出真实的原因,可是要编出能骗住凌氏的话,她自问做不到。 “一问你就是这副样子,罢了,闺女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母亲不会过问。”凌氏握住她的手,满是期盼的看着她,“凝儿,你一定要答应母亲再不能闯祸了,平时多向你姐姐学学,日后嫁入凌氏好稳妥的过日子。母亲余生就只有这个心愿了,你们兄弟姐妹平安顺遂,我才能放心。” 崔凝微一抿唇,并未答应。 “凝儿。”凌氏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母亲,你让姐姐嫁给表哥吧。”崔凝忽然道。 凌氏惊了一下,打发屋里的人出去,才道,“胡说什么!婚姻大事岂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其实凌氏何曾没有想过,崔净与凌策年岁差距不大,且各方面都不错,再**几年准能胜任宗妇,可…… “我看表哥对我不甚满意,我将来恐怕也变不成他喜欢的模样,不如趁早算了。”崔凝难得为了这些事情动脑子,“事在人为,母亲不想想办法又怎知道一定不能改变?” 凌氏从没想过这个糊涂孩子竟然能够说出这一番话来,她沉吟了一下,便将其中难处仔细与她说了,好教她死了这条心。 崔凝听懂了,非但没有死心,反而更卖力的劝凌氏,“以前我羡慕……别人有一张焦尾琴,后来自己却只能得到一般那种,我就想着先凑合用用,日后攒钱一定换一张更好的。别的我不懂,可我知道越是看重的东西就想要好的,如果眼前只能用个次的,那么将来寻到更好的替换,自然要换。母亲,与其等着将来我被换掉,还不如一开始就给凌氏一个好的。” 凌氏怔怔的看着她。 崔凝从佛堂出来之后一直呆呼呼的样子,凌氏暗中为此不知掉过多少次眼泪,谁料她今日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 崔凝见凌氏这个反映,顿时忐忑起来,难不成原来的崔凝不会弹琴,她露馅了?崔凝想着,连忙找补找补,“我就是比喻。” “我儿,长大了。”凌氏说着,眼中起了雾气。 崔凝吓了一跳,忙掏帕子帮她擦拭,“母亲……我说错话了?” “没有。”凌氏任由她帮自己擦泪,面上又已浮上笑意,“以往……你都是胡乱应付了事,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喜欢琴,库房里有一张绿浮琴,虽不比焦尾,但也是难得的好琴,一会儿我便让人寻来给你。” 崔凝仔细看凌氏,见她是真的不哭了,这才放心。她师门都是一帮老爷们,哪个情绪会跟翻书似的啊!眼见着还在掉眼泪顷刻间又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倒是把她给吓出个好歹来! 凌氏来了兴致,不等片刻了,索性命人去寻琴过来让崔凝弹一曲给她听。 崔凝想了想,“我以前学过琴吗?” 凌氏道,“族学里有两位琴艺大家,合族的孩子都学过,只有擅长不擅长吧。” “那我擅长还是不擅长?”崔凝心想反正自己“失忆”了,这得问清楚,否则一会儿弹出来的不对头怎么办呢? 凌氏顿了一下,“这我倒是不清楚,你以前极少弹琴。” 崔凝心下高兴,就随便发挥呗! 间隙,凌氏又提起婚事,这次说得更为直接,“族里要的只是与凌氏之间的姻亲关系,倘若牺牲你,能换来凌氏的愧疚亏欠,就算将来他们再换人也无妨。这里头的事儿多,你如今还不能全想明白,不过你放心,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必不会让你成为家族的牺牲品,日后莫要再说此事了,我自有打算。” 得了凌氏承诺,崔凝欢喜的点点头。 不过片刻,侍婢托着一张琴进来,连着琴架一并摆进屋里。 崔凝拨了拨琴弦,音色十分干净,顿时起兴,在琴架前跪坐下来,揽了衣袖,双手放在琴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若行云流水般,没有丝毫拖沓扭捏,不同于女孩的规矩优雅,而是透出一股子洒脱的味道。 此时,廊上微黄的光亮透过窗子,在崔凝周身镀了一圈,她一张小巧的脸上隐约似有笑容,抬手拂动之间清凌凌的琴音便流泻而出。 凌氏有些恍惚,此时的崔凝哪里还是楞乎乎的模样!分明是青涩之中透出丝许绝尘之意。 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女儿十分陌生。 皎月清辉落在地上如霜如银,琴声宛若松林清风,又如石上泉水,随着琴声起伏,一会儿似看见云雾缭绕的仙山,片刻又落入清幽深谷,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是伴奏,这般自在、无拘无束,令人忘却凡尘之中种种烦恼,心灵宁静至极。 琴音停了久久,凌氏才回过神来,“这是何曲?” 她琴艺不俗,刚开始就听出崔凝琴弹得确实不错,然而若是没有这首曲子,她也不过是弹得不错而已。 “《洗髓》。”崔凝心底又被什么拉扯似的,疼的厉害。 这是二师兄作的曲子,崔凝见证了这首曲子的诞生。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才蒙蒙亮,二师兄便将她从被窝里拎到山顶的松林里,威逼利诱一番让她帮忙收集松针上的露水。眼下就是云海飘渺,旁边是清泉淙淙,二师兄似有所感,盘膝而坐,一气呵成了这首《洗髓》。 那时候清水泠泠,清风徐徐,一首曲罢,崔凝觉得整个人都变得干净极了,脑子也比平时转的快! 然后,她趁着二师兄不注意偷偷舀了一点溪水到瓦罐里。 “何人谱得曲子?”凌氏还在闺中时候就喜欢收集些曲谱、棋谱,也算是个阅曲无数的人了,却未曾听过这一首。 崔凝垂头不答。 凌氏见她又恢复了平日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就不问了,“今日你回自己屋里睡吧,仔细想想席间发生的事情。” 崔凝如蒙大赦,立刻带着两个侍婢要走。 “对了,清心清禄的名字不错,只是犯了咱家忌讳,把水去了吧,用青色的青。”凌氏道。 这会子崔凝一心想走,闻言连连点头,“母亲说了算。” 看着女儿急匆匆离开,凌氏静静坐了许久。 崔凝顺着小路走,快到屋门口的时候忽听见琴音,弹的正是《洗髓》。 她顿了脚步,转身循声而去。 时间虽是不早了,但那琴声也不远,青心青禄对视一眼,都没有劝,只寸步不离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