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虾的媳妇原是东门县风月楼一名花魁。 相识那年他三十五,她十五。 那一晚他喝了酒,似乎还杀了人。 他身材高大,抵得上两个她;黝黑皮肤上伤痕累累,断眉下剑眼炯炯有神。 她吓得瘫于床上,不敢反抗。 完事之后,他并未就此离开,只是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同时天涯沦落人;原来但凡交谈,便若相识已久。 她姓田名花,名字由来自己不得而知。家中重男轻女,一出生,便被贱卖给了江湖混子。 养父是个十足的浪荡散人,田花不过四岁之时,便被拳打脚踢,被逼着洗碗扫地;六岁之时,就被逼着烧菜挑柴;八岁之时,便要包揽家中全部琐事。 她和他一样,父亲白天不着家,到了晚上才会回来,然后喝酒,一喝便是酩酊大醉。因此白天只能挨饿,晚上只得遭毒打。 养父勉强将她养到十五岁,便二次转手,卖入青楼。 然后遇到了他。 他是她此生第一客人,也是唯一客人,更是唯一男人。 她前十五年,不经世事,不知人间冷暖,不知生离死别,只知有一生性凶残的养父,因此更不知何为爱。 直到他说,以后你只许接我,别人来都不行,可好。 他看似凶神恶煞,语气却很温柔,于是望着这个魁梧的男子,她点了点头。 然后第二天,她便被得不到自己身体的豪强,扒光了头发。 所有酒楼的姐妹,包括奶妈子,都来劝她,可她都不曾听。 从那日开始,每天醒来,她便画好妆容,坐在窗前,静静看着山上的桃花,静静的等。 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他。 或许她只是喜欢看远处漫山遍野的桃花,无论乌云密布,抑或万里晴空,无论风吹雨落、抑或雷鸣电闪,只要有光,总能姹紫嫣红。 若是雨后天边架起彩虹,吹过一道道微风,争相辉映的桃花此起彼伏,如流动的花海,追寻着天尽头,追寻着天尽头的彩虹。 十五年不曾美过的她,如今束起妆容,也或许不是为了给他看。 只是待桃花落了,他没来,她便带着红妆与桃花共入尘土,那时桃花笑,她也能笑。 可惜直到那一季的桃落满了山腰,她也并不能如愿。 因为他来了。 他破布旧衣,魁梧腰身微微佝偻,并非骑着白马的翩翩公子,反如晨耕早歇的农夫。 桃花没笑,她笑了。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笑,比桃花更甜。 她并未说起自己被恶霸扒光头发的委屈。或许对于从不知人情冷暖,也不知人间险恶的她来说,这也不是委屈。 只是待他看到她头上零星的伤痕,勃然大怒。 只在当晚,曾经扒光她头发的林姓恶霸,举家不论老小、不论男女,六十七口人,全部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她也并未紧张、也不去阻拦、算不上生气、也犯不着悲伤。在她看不见,也听不着的远方里,他喜欢的事,便由着他去。 但凡每周能见到他二三次微微倚楼的高大身影,能静静躺在他怀里,听他讲纵马江湖的刀风剑雨、或者鸡毛蒜皮的小家子故事,她心里便如赏桃花时一般,不悲也不喜; 心跳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增也不减。 心思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多也不少。 静静看着他的脸,便如春季溪水漫过脚丫,夏日微风拂过脸颊、秋日黄叶落入手掌、冬季飞雪飘满长发。 有诗这般云: ——— 北方的雪 落进了南方的风里 你走进了我的故事 不好、不美、也不奇妙 我从未吵,你从未闹 舍不得让你哭,也不爱看你笑 手托腮 看得见你 怎样的样子 都刚刚好 你指尖发丝 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唇间翘起 是你爱看的微笑 不香、不帅、不怎么被看好 不阐述山盟,海誓也很少被提到 只是说过的,或者没说过的 并不是说说而已,都记得很牢 并不美 只是刚刚好 ——— 一切都如诗般,刚刚就好。 如今,换作是他躺于她的怀中。 由于双手双脚齐齐断下,他刚刚好只剩下上半身,她力气刚刚好将他扶起,也能刚刚好将他身子楼入自己怀里。 她素面朝天,皮肤白皙,长发漫过腰身,一席破布包裹着不胖不瘦的身子,岁月在其脸上勾勒的皱纹浅浅,与寻常市井人妻并无大异。 只不过如今看着丈夫血流成河,尸首不全,她却并不同寻常市井悍妇,嚎啕大哭指天骂地。 自己的仇人符老板就在眼前,也并未披头散发哭爹喊娘要生要死。 她只是面无表情,静静抚摸着他的脸。 “十五岁前,我认识的人,也只有一个不把我当人的养父。酸甜苦辣、生生死死、酸甜苦辣的,我总没啥概念。” “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天打理好我的菜园子,种上几颗桃花,闲时看点书,看着桃花和青菜入土、发芽、结果开花,然后再次零落入土,便觉得人一生也就这样了。” “养父把我卖入了青楼,我总想着,就这么着吧,若有一天不想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算了。” “只可惜死不成,月下楼远处的山上,满是桃花。月下楼里,还来了你” “可你每周也只来个两三回,为了能天天见着你,那晚我便没喝奶妈给我的凉药。” “对不起啊老成,这事我瞒了你。” “回了家,我烧菜做饭、你打马涉水;我沏茶看书,你喝茶舞斧;院子里我种满青菜和桃花,你起武。” “从小没爹没娘,养父也只会打骂,可与你相濡以沫,膝下有子,人生也无憾了。” “你以前总爱杀人放火,我每晚总担惊受怕。怕你磕着碰着,怕你不好好吃饭,怕你衣服总是没洗,怕你会死。” “回了十里街,终于不再怕你死了,可也不敢让你教儿子们习武弄棒。可你自己却进了监狱,我只得养好儿,巴巴等你。” “你回了,我原以为又能回归安逸。哪知你又要开始打打杀杀。可这回不同了,这回我不仅怕你死,我也怕我自己会死。” “老成,对不起啊,我又不听话了。你以前做什么,我不过问,也不跟着你,可这次我偷偷跟着来了。” “可惜你死了。” “正好这个时节,也是桃花凋落的时节。” 姓名田花的妇女喃喃自语,语气很平常,语言很朴实。 “桃花落了,我陪你去死。” 语毕,她从怀里揣出一柄尖刀,轻轻的插入胸口。 老虾死在她怀里,她死在老虾身上。 至此,她没有看身边的仇人符老板哪怕一眼。